祭月大典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秦非月得了空,隔三差五的往隔壁跑。
于炼还是会经常来到房里,又是针灸又是下药,尸体被插得跟个刺猬似的躺在床上,一脸苦相。
我幸灾乐祸的看着,还凑上前去推于炼的手,哪怕来来回回都是穿过去,心里头也期盼着这小子能抖一下,往死穴上扎。
可惜于炼手稳得很,下针那叫干脆利落,没受到半分影响。
毕竟我已经死了。
我的行动无法影响到任何人,我的声音也无法传递到任何地方去……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而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
75.
今天吃点心的时候,尸体把碎屑粘在了嘴边上,秦非月亲手替他拭去。
我很惊讶,我以为那双冰冷无情的手只适合杀人,没想到竟还会做这等细腻之事。
看来我以为我看透了秦非月,也不过是“我以为”罢,他还有太多我未曾见过、亦或是来不及见的一面,而现在,却完完全全的表露了出来。
可就算如此,他也未曾放弃对尸体的监控,身边的侍女从一个变成了三个,而于炼的定期造访,恐怕也是与这个有关。我对医术懂得不多,可我知道能让同为护法的他跑得如此频繁,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但不论如何,这已经与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了。
76.
我能明显感受到,下人看着尸体的眼神改变了。
如果一开始还有掩饰,那么现在已经是完全的不屑,当然了,他们藏得也很隐晦,但这根本逃不过我的眼睛。
其实这很正常,魔教是个强者为尊的地方,弱者便只能、也只配成为附属,在尸体意决身居后院,活在教主的保护下时,这个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我或多或少还有些不甘心,但这份不甘心并不能改变什么,谁让我死了,我输了,他才是赢家。
而作为败者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花费二十年时间一点点构建而成的堡垒被一点点摧毁,因为它的基石换了,从坚硬的花岗岩换成了温软易碎的玉,华而不实,败絮其内。
他担不起我的地位、我的威望,因为他终究不是我。
可笑的是,所有人都叫他沈掠。
那我又是谁?
77.
近些日来,我心中隐隐不安,日渐加剧焦躁让我时常难以自控,逐渐累积的杀意汇聚在胸口,确无法发泄。
我已经死了,我的意识还在,我还有生前的记忆,我还看得见那些人,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可我多想被阎王爷带走,十八般酷刑也好,刀山血海也罢,只要最后能喝上一口孟婆汤,忘了前尘旧事,重入轮回,下辈子投个好胎。
可就这么点想法也成了奢望——老天爷不屑折磨我,又或许被遗忘才是最大的折磨,有人不害怕疼痛,但没有人不畏惧孤独。
哪怕我已经麻木了。
78.
可我还没放弃。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回忆生前的事情,或许我最终也与奈何桥无缘,即是注定消散在这天地间,我也想仔仔细细的记得,记得我生而为人的名字,记得“沈掠”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二十八年的人生。
或许有人可以替代我,但是没有人能成为我。
79.
回忆这条线,一旦从开始捋顺了,便洪水般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依稀记得二十三岁那年,我替魔教清理了纠缠了十几年的仇人余孽,铁链挥动,铁爪弹出,镰刀一般收割了对方的头颅,殷红的血泼洒在我的脸上,淌进嘴里,一阵作呕的腥甜。
可我却为此兴奋不已,忙不迭割下他的头颅,装进事先备好的锦盒里,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秦非月看着我献上之物,面具之后的绿眸微微弯了一下,像是在笑。
我还未能回神,就见他背过身去,用浑厚的内力传音整个魔教,说我沈掠办事有功,赏!
我至今还记得他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喜悦,以及那个幻觉般一闪而逝的笑容,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我甚至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只想要他对我再笑一下,让我把那个笑容记住,记一辈子。
80.
我被封为护法之位的那天,暴雨倾盆,秦非月高高在台上站着,我跪在他脚底的泥泞中,头埋的很低。
魔教册封,不讲究良辰吉日,向来是随缘。我那时运气不佳,赶上雨季,一连半个月都见不着太阳,好不容易逮到个空闲,仪式进展到一半便乌云遮天。我有些惶惶然,可教主执意完成仪式,他话语权最大,我们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委屈着他陪我一起淋雨。
一旁的长老念完教规,我抽出匕首,将自己的血滴在那块刻有月字的令牌上,并偷偷瞄了他一眼。他也在看着我,雨水顺着他银色的面具滑落,湿漉的发垂在脸颊两侧,绿色瞳孔仿佛也是浸在水里的,带着点朦朦胧胧的东西。
我不敢冒犯,仓促的垂下头去,心脏却跳得飞快。
我双手将令牌奉上,他亲自在上面刻下我的大名,并向着所有人宣布我的地位。
我将头埋得更低了,温热的泪不受控制得从眼眶滑落,融入冰凉的雨水里。
81.
秦非月二十二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
习武之人有内力傍身,照常理是比普通人更难生病,可秦非月就是病了,还是最最普通的风寒。我那日恰好归教,听闻下属说教主久不出户,想着去探望一下,敲了敲门长久不见回应,便一咬牙,破门而入。
这一进去不得了,吓得我连忙将一同进来的门童赶出去,这才小心翼翼的举步上前。
秦非月趴在案上,一动不动,披着的大氅掉到了地上,我上前将其捡起来,刚一抬头,就觉得颈间一窒,却是被人捏住了。
“谁?”
“教主……是我。”我有些艰难的开口。
秦非月缓缓直起身子,他破天荒没戴面具,漂亮的脸上带着一点儿睡醒的迷茫,“你来做甚?”
我紧张的话都说不顺了,“我、我刚才敲门没人应,就进来看看……”我看着他略有些潮红的脸,以及明显不佳的精神状态,斗胆道:“教主,要我叫右护法来看看么……”
秦非月闭上眼,就在我以为他又睡过去了的时候,才听他道:“别叫他。”
似乎是烧糊涂了,秦非月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的话。
他说:沈掠,我只信你。
82.
虽然他清醒后就勒令让我忘了。
可我没能忘,并且很清楚的记到了现在。
83.
而如今,我不知道这句话还作不作数。
秦非月不信尸体——这很容易理解,毕竟“沈掠”突然性情大变,他防着这点,再正常不过,而这也是让我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
但也远远不足以弥补我失去的。
84.
祭月大典的头天晚上,教主令人将新做好的衣裳送来,我低头看着床上那大红的绸布,眼睛一阵刺痛。
生前我极少穿色彩的衣服,时常一身黑色暗纹绣袍,衣袖和下摆都不算长,头发也是松松散散的挽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梳着精致的发髻,穿着鲜艳如血的长袍。
我看着那张本应属于我的脸,只觉得陌生无比。
可尸体大概是很开心吧,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那时候我就趴在他肩上,双手死死掐着他缠着红丝带的颈部,表情狰狞。
他要是能看见我,估计吓都吓死了。
这么一想我也挺开心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
85.
就在我以为我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老天爷依然不放过我。
大典当天,秦非月在祭祀结束之后,当着所有人面前正式宣布:撤回沈掠左护法之职,任命鸳鸯宫主管,管理宫中之事。
他说这话时神态平和,甚至带有一丝喜悦,却是语惊四座,特别是几位堂主,悚然之色几乎写在脸上。
可最让我绝望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只是一语不发的跪下。
我在后方的阴影中看着,看着高台上那一红一黑的身影,看着他们脚下匍匐着千百教众,瞪目欲裂。
当猩红的液体从眼眶流出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做鬼也是会哭的。
86.
尸体将那染了我的血的令牌递上之时,我终于按捺不住,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竭嘶底里的怒吼。
那是我沈掠一生成就的证明,是我引以为豪的荣耀,是我用无数汗水和心血换来的,代表着我的身份、地位、名望……代表着我的一切。
你凭什么就这么把它丢掉?
凭什么!
思绪仿佛在那一刻被愤怒斩断,我箭一般地冲上前去,狠狠撞向他半举在空中的手——居然成功了!我成功的撞开了他,令牌随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迅速回首,狠狠一掌拍在他胸前,尸体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退去,落入了秦非月的怀里。
我还想追击,却猛然对上了秦非月那双杀气四溢的眼,我被那双眼狠狠定在原地,泄气般跪倒在地上。
他看不见我,他的目光穿过我,看着我后方乱成一糟的教徒。
可我看着他,看着他面具的宝石上,映出了我白发披肩七窍流血的可怖模样。
87.
我如愿以偿成了厉鬼。
88.
做鬼和做厉鬼的区别是什么?
我躲在阴暗中,颤抖地看着自己变黑的指甲,以及披散在肩头的苍白的发。
脸上以及没有液体流动的感觉了,我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干净些。
从之前的暴走到现在恢复理智,不知是过了多久,可能有一天,又可能不止一天——那根看不见的风筝线终于断了,我可以自由的去往任何地方,却又仿佛迷失了方向。
我应该去哪里?
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89.
兜兜转转了一圈,我终于还是回到了秦非月的身边。
而尸体自然也在——他被我打伤了,胸口留下巴掌大的印子,是那种诡异的黑紫色,现场昏迷之后一直未醒。秦非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面具之下的唇线绷紧了,于炼焦头烂额的举着银针,似乎正想着往哪儿下手。
又过了一会儿,他苦着脸跪下了,“启禀教主,左护……不,沈掠他这伤势太诡异,既没有外伤亦没有内患,属下实在无能为力。”
秦非月胸口猛然起伏,反手拍碎身旁的桌子,怒道:“无能为力?那本座要你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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