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允的话让微珠很恼火,她大声道,“我不吃!你就知道好吃的!”
小允被她吓了一跳,委屈的撑着大伞撇着嘴一个人走了。
微珠翻身裹着被子又睡了,她想做梦,接着做之前的那个梦。
过了很久,小允又来了,他的手里抓着一个油浸浸的小布袋,喜滋滋的推推床上的微珠,说道,“姐姐,我给你偷回来了,好吃的,好几块肉呢,都没有骨头,都是肉,还有蜜枣,米饭上的蜜枣,一盘米饭就一个枣,别人夹给我的,我也给你带回来了。”
微珠从被子里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小允手里油浸浸的布袋,鼻子有点酸溜溜的,“你拿了妈的钱包,快给她送回去。”
小允见姐姐起来了,开心的摇头道,“不行,钱在肉下面呢,你先把上面的肉吃完了,我再送回去。”
打开的布袋里,除了一颗蜜枣,全是油汪汪的大肥肉,真的是一根骨头都没有。
小允吸着小手指看着姐姐吃完了,笑嘻嘻的说道,“姐姐,妈说晚上还有呢,你别忘了去大伯家,我要先回去了。”
屋外雨很大,小允撑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雨伞走出了门,微珠见他走远了,这才捂着胃一脸痛苦地揉了几下,肥肉太油腻了,她吃的想吐又吐不出来,难受极了。
爷爷的丧事一结束,微珠就又回到了教堂,和她平日里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宋彤见她总是怏怏不乐的,就提议晚上带她去看镇上的夜市,微珠自来到镇上教堂两年以来,还从来没有逛过夜市,她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一有新鲜的趣事,之前的忧闷就全都一扫而空了。
微珠晚上多半是住在教堂的,亲戚家只有在周末不回家时才会去,教堂每晚何太太都会一一点过人数,微珠耐心的等到何太太点完,回到对面的房间后,便一个人偷偷的下了床,从走廊上的窗户翻出了宿舍。
白日里要出教堂,必须得从大门走才行,晚上大门上了锁,就只能翻墙了,幸好教堂的墙不高,墙边又种着一排树,微珠顺着树爬到了墙上,摸黑跳了下去,小孩子身轻骨软,一点儿都没有摔伤。
微珠怕宋彤等的着急了,一口气跑到和宋彤早先约定好的地方,谁知到了那里,宋彤还没有到,小等了一会儿,宋彤才慢腾腾的过来,微珠也不责怪她,两人手牵手的去了夜市。
微珠初次逛镇里夜街景,起先还很稀奇商贩门前各式各样的灯火,多逛了一会儿,就觉得和白日里也没什么区别,渐渐地,就有些倦了,想早些回教堂睡觉去,再看看时不时跑到前面的宋彤依旧还是兴致勃勃的,她也只好跟着继续逛了。
又逛了一圈,微珠忽然发现宋彤似乎很喜欢跑到那些灯火昏暗的小摊前,而且一停就是好长时间,微珠很纳闷,有些摊位根本没有点灯,只是借了旁边的灯火,暗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宋彤在那里看什么。
【六】
微珠在和宋彤隔了两个摊位的灯火下站住了,她实在不想到那个什么都看不清的摊位前去,正当微珠等得不耐烦了,想去喊宋彤回去的时候,宋彤忽的快步跑了回来,一把拽住微珠便向前跑去。
微珠愣愣的被宋彤拖了几步,只觉得宋彤抓着自己的手心里似乎硬硬的攥着什么东西,身后不远处的小摊商贩大叫着“别跑”追了过来,微珠心里咯噔一跳,拉住宋彤停下脚步,问道,“你偷东西了?”
宋彤眼见着那商贩快追上来了,她心里一怕,手里刚刚偷到的吊坠葫芦便不由自主的塞到了微珠手里,而后便猛地松开微珠的手一个人跑了。
微珠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身后追上来的商贩抓住了肩膀,商贩见她手心里半露着自己的东西,以为是她和宋彤是两人合伙的,顿时火冒三丈的狠拽着微珠的胳膊厉声道,“这谁家的孩子!怎么手脚这么不干净!走,去见你父母去!怎么教的!”
周围的路人见到有好戏看,也纷纷聚拢了过来,还有几个人在附和着商贩的话,微珠哪里这样被人责备过,她急的张口想分辩,一抬头看到商贩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吓得分辩的话也忘了,垂着头就哭了起来。
商贩见微珠哭了,更是不耐烦了,狠狠的拽着她往前拖了几步,非要微珠带着他去她家里不可。
折腾了许久,眼看着夜市也快结束了,不少摊位都收拾东西走了,商贩就是不肯放微珠走,微珠哭得抽抽噎噎再也哭不出来了,商贩用食指戳着她的额头道,“还不说,还不说是吧,不说咱就在这耗着。”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快散尽了,有两个好心的实在看不过去了,便劝商贩算了,小孩子偷东西说说就行了,反正东西也没丢,大半夜就别抓着不放了。
商贩铁了心的就是不肯放,那俩人只好劝微珠别哭了说出来家在哪儿,微珠怕的要命,只好说自己住在教堂。
商贩一只手拽着微珠,唯恐她趁机跑了,另一只手忙忙碌碌的收起了摊位,收拾妥当之后,就拉着微珠去了教堂。
到了教堂,商贩很是得理不饶人的在何太太面前又指责了微珠一顿,他指责的起劲,就忘了先前还有一个宋彤没有追到。
教堂里的修女和别的小孩听到动静,也纷纷围了过去,微珠心急的越是想分辩不是自己做的,舌头就越是打结的说不出话来。
何太太平日里对微珠印象颇好,她并不太信商贩的指责,可是问微珠,微珠又不说话,她也只得向商贩保证以后一定会严加管教,商贩这才肯放开微珠走了。
等到又重新把那些孩子驱赶回了床铺上,别的修女也又睡了,何太太这才把微珠单独带到她的宿舍,轻声轻气的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半夜三更的出去?
微珠知道何太太平日里很和蔼可亲,她踌躇了一会儿,便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何太太心里是有七八分信微珠的,可是方才商贩没有提到还有别人,她也不能全信微珠的话,就简单的安慰了微珠一番,便把她送回了床上。
同宿舍的小孩子们都没有睡着,微珠一睡下,就听到她们窃窃私语着“小偷”这两个字。
微珠心里很委屈,又恨自己早先在街上不分辩清楚不是自己偷的,若是那时候说清楚了,也许那商贩就不会一口咬定是自己偷的,默默地伸手摸摸自己额头上被商贩戳得生痛的地方,方才在街上被那么多人指责的恐惧感又涌了上来。
宋彤,等到明天宋彤来了,跟大家说清楚了,不就没事了。
微珠心里想着宋彤,便放心了很多,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
第二天,家在镇上没有住教堂的孩子也都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微珠昨晚偷东西的事情。
宋彤也是。
别的孩子告诉她微珠是小偷的时候,她当然不敢说东西是自己偷的。
何太太私下里找了宋彤,宋彤一口咬定自己昨晚哪也没去,一直在家里,何太太无法,只好不再提此事。
微珠对宋彤事不关己的态度又惊又怒,就在她愤怒的想在所有人面前和宋彤对质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件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事情。
她只有宋彤一个朋友。
她在教堂两年,和所有一起的孩子共处了两年,她居然只有宋彤一个朋友。
别的人呢,别的人呢,微珠心慌的回忆着自己平日里都和谁玩过,想了很久,她似乎真的只和宋彤在一起玩过,和别人,顶多就是偶尔说几句话,连手拉手的走在一起都是很少的事。
宋彤在和别的孩子打闹、嬉戏,很亲昵、很开心。
微珠伏在桌子上轻轻的啜泣着,心里比昨夜还委屈。
难捱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快周末的时候,微珠打算去亲戚家住两天,这几天她一直习惯等到别人都走了再走,今天也不例外,教堂空荡荡的没人了,她才走出去。
刚走出门口,旁边就跳出一个人影到微珠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微珠一惊,随即就知道是宋彤,她有些不自然的扯下宋彤的手,不想理宋彤。
宋彤毫不在意的拉着微珠的手,笑眯眯的说道:“去你亲戚家吗?正好同路,一起走吧。”
微珠没有再松开宋彤的手,两人又像平常一样的嬉笑着闹了一路,到了分岔路口的时候,宋彤欢快的蹦蹦跳跳的走了,微珠在路口站了片刻,看了看宋彤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去亲戚家的路,最后,她转身走了回爷爷奶奶家的路。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微珠奶奶见微珠这时候回来,很是奇怪。
微珠说,她再也不想去教堂了。
微珠奶奶以为她是厌倦了,就没有再多问,微珠也就一直待在了奶奶家,微珠的母亲知道她不去教堂了,曾经来问过她怎么不去了,微珠什么都不肯说,微珠母亲也只好作罢。
何太太来找微珠两次,第一次是劝她早点回教堂。
第二次,何太太说她相信微珠不是小偷,她相信微珠的话都是真的,她让宋彤和那个商贩见了面,事实也证明了微珠的话都是真的,所有人都知道误会微珠了。
微珠仍是说,她不想再回去了。
何太太见微珠执拗不肯去,她实在也没了办法,只好一个人走了,临走前,她摘下自己带了很多年的十字架项链送给了微珠,说是给她的一点的补偿,还说上帝永远爱着她。
微珠收下了十字架项链,她不知道宋彤怎么样了,也不想知道,就没再问。
从此之后,微珠再也没有见过宋彤。
【七】
微珠和奶奶住在一起的日子简单且平静,自从微珠爷爷去世后,微珠奶奶一个人就显得寂寥了很多,微珠的回来,多多少少还是给了她一些安慰。
偶尔晴天午后阳光温煦的时候,微珠奶奶就会坐在门口小矮长条板凳上梳头发,老一辈的女人都留着长长的、似乎从未有剪过的头发,人老了,昔日浓密的发丝已经全变白了,发根也稀疏了,微珠坐在长板凳另一头也能清晰的看到奶奶稀疏发根下的头皮。
发根疏了,梳发的篦子却依旧是密齿的,皴皱的手握着篦子,从头顶慢慢的梳到末梢短小的发尾处,微珠奶奶很享受这个过程,半眯着眼,早已布满褶皱的脸上神情安然。
断掉的白发丝不甘心的缠在篦子上,又无可奈何。断掉的头发微珠奶奶是不随便扔的,等头发全梳顺了,一根根的拈下来理成一束,打个活结,塞在房子的砖缝里,微珠不知道这是奶奶自己的习惯,还是她们那一代人的习俗,微珠不喜欢刨根问底,乱猜的乐趣比知道一个固定答案的乐趣要多的多。
梳好的头发分成三缕,依旧紧紧的扎成辫子,扎到末尾处,已经纤细的如同微珠的小手指了,系好的发辫在脑后盘成一小团圆圆的发髻,再用黑色的网兜裹住,最后再□□去两根簪子固定住,很标准的老太婆发团。
微珠奶奶没有什么贵重簪子,只有两根磨得发亮的铝条,末端都磨成没有锋芒的锥形,弯成“U”形,一左一右的插在发团里,发团是很少解开的,微珠奶奶也很少这样认真、郑重的梳发。
梳长发是个力气活,这是微珠的结论,所以,她从不留长发,村里来了挑担子的剃头师父,每次她都挤在人群里也跟着剪头发。
梳完头发,也消磨掉了一小半午后的光阴,微珠最感兴趣的除了奶奶那长长的白头发以外,还有奶奶那双几乎和自己的脚一样大的三寸金莲,微珠的脚趾是自由的,可以肆无忌惮的弯曲伸折,微珠奶奶的脚趾只能蜷缩在脚底板下,唯一一只伸直的大拇脚趾也是硬邦邦的,骨节如同木头一样。
“微珠啊,你在教堂学了多少字?”微珠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向微珠发问。
微珠正在一心钻研自己的脚和奶奶的脚有什么不同,骤然听到奶奶发问,随口接道,“好多字,数数的字,一,二,三,四,五……”
“不是这个,”微珠奶奶摇手打断微珠的话,笑眯眯的说道,“念书的字,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些,学过没有?”
微珠初次听到这样顺口的好像小曲一样的词,陡然来了兴趣,噔噔噔的跑回屋里,扯了一张纸,拿来一个小笔头,要奶奶再念一遍,她要记下来。
微珠奶奶说道:“我小时候听我那两个堂兄弟念的,每天晚上都念,念得可大声了,几里外都能听的到,我不学的,只有他们男娃子能学,听的多了,我也会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