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很快冷静下来,知道不可能,若少爷还活着,今时今日,也应该过了不惑之年,怎么可能还是这般年轻的模样。
肃临渊见他只顾盯着停云,半晌没有反应,又问他道:“难道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阮由如梦初醒,连忙将人迎进门来,连连道:“当然方便,当然方便,快请进。”
阮由将人带进屋中,搬出两把椅子,细细地擦干净了,才请他们两人坐下。
他赧然道:“不好意思,我这屋子狭小,简陋杂乱,让贵客见笑了。”
停云道:“哪里,素昧平生,您能让我们进门叨扰,我们感激都来不及。”
阮由道:“贵客不嫌弃就好,请稍等,我去倒水。”
阮由给两人倒上茶,还是忍不住去看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太像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
他犹豫着开口,问停云道:“请问客人贵姓?”
他怕对方觉得自己唐突,连忙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实在是太像我的一个熟人了。”
停云道:“免贵姓余。阁下所说的熟人,是您刚刚口中所唤的‘少爷’?”
阮由点头道:“没错,余公子,你实在是跟我家旧主人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看见,还以为就是我家少爷呢。”
停云眼睫微垂,低声道:“真有那么像吗?”
肃临渊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道:“想必只是有几分相似吧,毕竟,世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阮由又仔细打量停云半晌,沉吟道:“也是,模样虽然一般无二,气质却不太相同,余公子比起我家少爷,要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沉稳。”
他又问停云道:“不知余公子是哪里人氏?”
停云道:“我们从北方来,家在塞北关外,我一直很是向往江南风光,这才趁着春景正好,到这金陵来赏春游玩。”
阮由颌首道:“我们这里的春景确实很美,而且暖和,气候也宜人。”
停云道:“不错,我久居塞北苦寒之地,一到江南来,真是感觉温暖舒服多了。”
阮由笑了笑,道:“余公子看着却不大像是个北方人。”
肃临渊很赞同阮由这句话,忍不住笑道:“那你看,我像不像北方人?”
阮由道:“这位公子,倒有些像是个北方汉子,余公子却跟我家少爷一样,活脱脱一个江南公子哥。”
肃临渊道:“不知你家少爷现在何处?能有我朋友这般风采的人,实在不多,我倒是想见一见他。”
阮由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那主子命途坎坷,英年早逝,已离开人世二十多年了。”
肃临渊一直留心着停云的反应,他看见停云在听到这句话时,原本就半垂颤抖的眼帘,极为痛苦地一闭,似乎听到了什么原本极力逃避的消息。
“二十年,多长啊,可如今回想起来,又觉得时间过得真快。”阮由的目光不再放在那位余公子身上,他微眯着眼,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停云的语气还是平缓淡然,听不出情绪波动:“旧主已经离世多年,你却还对他以主人相称,倒真是情深义重。”
“是主人家对我恩深义重,”阮由看向屋内一间偏室,语带忧愁:“我这做仆人的,也为他们做不了什么,只能简单供奉起他们的灵位,时常想着为他们上一炷香,烧几张纸钱。”
停云抬眸道:“你说我与你家少爷十分相像,这倒也是难得的缘分,不知我能否为他添炷香?”
阮由一愣,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个请求,他站起身来,喃喃道:“能有人为他多添一份惦念,也是好事。 ”
阮由将他们两人引到那偏室之中,屋子狭小,只摆放了一张长桌香案,香案上立满了牌位,让这屋子看起来像是一间小小的祠堂。
屋内光线昏暗,肃临渊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些灵位上的字。
牌位上的人名都是阮姓,等到他看清楚香案最近前的一块牌位时,顿时惊住了,下意识去看停云的脸色。
只因那牌位上所写的名字,不是别人,正是“阮梦深”。
世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还同名同姓的人吗?
停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分明,可肃临渊没来由地心中发慌,他感觉得到,此刻的停云,似乎正处在极大的痛苦之中。
可是他真的太会压抑自己的痛苦了,停云熟练地收起自己的情绪,不露痕迹道:“谢谢你,阮由。”
阮由愣住了,惊道:“你怎么……”
他想问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呼喊:“爹!林子那边的陷阱里进獐子了,可大一只了,快来帮忙!”
阮由一听,忙道:“这是我打猎的陷阱逮着东西了,我得出去看看,香在桌子上,贵客请便。”
等到阮由出了门去,肃临渊感觉这屋内的气氛更加凝滞了,停云在阴影中站着,身影孤单得令人心悸。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触一触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你……”肃临渊不知道该说什么,刚一开口,却欲言又止。
停云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走到香案前,撮起三支青香,在油灯上点燃,然后对着灵案跪了下去。
肃临渊听见他微颤的声音,那声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这个听的人都觉得心中发疼,那是伤疤撕裂的细微之声:
“父亲,母亲,兄长,姐姐,阿眠不孝,苟活于世多年,未能得尽孝道,如今将不久于人世,也不能再为阮家续一线香火,求爹娘兄姐原谅,他日地府相见之时,莫要责怪阿眠。”
停云说完,俯下身去,深深地拜了三拜,良久之后才站起身来,将香插在案上的香炉里。
肃临渊看着面前的场景,只觉得自己心中发堵,像是塞满了团团柳絮,想要张口说些什么,那柳絮又跑到了嗓子里,让他喉咙发哽,说不出话来。
停云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拿起来,运力于指尖,以指为刻刀,在牌位背面刻上了几行字。
他从宽袖中取出一沓纸来,将牌位放倒,压着那摞纸张。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来,对肃临渊露出个微不可察的淡笑:“故人已经见过,我们该走了。”
阮由和儿子抬着猎物回来,满面喜色,能逮着这么大一只獐子,实在是难得的喜事。
他想赶紧回去,留那两位客人吃一顿午饭,刚刚他还没来得及问,那位余公子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等会儿一定要在饭桌上,好好问一问他。
阮由走进家门,才发现屋中已没了两位客人的影子,他到那偏室祠堂里去找,发现这里也没有人,那两位客人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作罢,却发现灵案上似乎有了什么变化。
一炷香正在香炉中插着,飘出缕缕细烟,香炉旁的牌位,却好像少了一块。
他大惊失色,少爷的牌位竟然倒了!
他赶紧冲上前去,发现那牌位背面朝上平放着,下面还压着一摞纸。
阮由疑惑地拿起那沓纸,发现这些纸张竟然全是大额的银票,他愣住了,那两位客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留这许多钱给他?
银票中还夹着一封信。
他正要打开信封看一看,又瞥见那牌位上面好像多了些刻痕,似乎是两行字。
阮由拿起牌位,对着油灯细细一瞅,霎时间面色大变。
他双腿脱力,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只觉心痛欲裂,喉咙里嗬嗬作响,好半天才哭嚎出声。
阮由的儿子正在收拾猎物,突然听见屋子里传来父亲的哭喊声,他吓了一跳,赶紧冲进屋里,看见父亲怀抱着一方灵位,跪趴在地上,痛哭嚎啕。
他实在是吃惊不小,不知所措道:“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阮由抱着少爷的牌位,涕泗横流,只因为他已看清了那牌位背面多出的两行字,那字迹清瘦遒劲,入木三分,正是自家少爷的笔迹。
只见上面写道——
“我乃江南阮家子,不是塞北他乡人,阮府有余。”
是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这个人又为什么会知道他阮由的名字呢?只因这位“余公子”,就是他的阮少爷啊。
阮由心中悲恸,嘶声哭喊道:“少爷,少爷啊,你受苦了,受苦了。”
肃临渊跟在停云身后,看着他雪白的衣衫在风中翻飞。
清风醉人,将他身上清幽冷冽的气息吹拂到肃临渊的鼻端。
肃临渊慢慢地走着,跟他身前的人一样慢,他的心变得充盈满溢起来,装满了多年来梦境之中的情愫。
他什么也没有问,有些事不堪问,不敢问,不能问。
但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他猜到了很多。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现在是北地孤宿峰的停云君,曾经却是金陵阮府的小少爷,这位阮小少爷,似乎还经历了不少的苦难。
卿本是江南锦绣公子,原不该孤眠塞北风中。
阮梦深,你似乎是我梦中之人,我要如何,才能美梦成真?
阮梦深的信——
阮由吾友,
汝必未思及,吾命尚存,阮府当年横祸,上下百廿七口一夕非命,吾幸而脱逃,远赴异乡,奔波流离至今。前尘事太多,触之痛极,已无力讲起,是以不敢与尔相认,望君见谅。近日惊闻汝尚存于世矣,实乃吾心廿三年间唯一开怀之事也。此地已不祥,歹挟吾赠汝之珮相胁,恐害尔性命,汝携此银钱,举家速离。命途艰险,世道无常,吾多苟活于世廿余年,今死期将近,别无他求,惟愿汝得善始善终,得颐养天年,就此别过,愿君珍重。
梦深阮眠绝笔
☆、语重心长
肃临渊与停云一路同行,进了一家名为“八方客留”的客栈,这正是他们之前说好的汇合之处。等聂霜吟她们找不到人,自然会回到这里。
肃临渊在房中休息半晌,忽听到隔壁停云的房间传来人声响动,知道是他的徒弟们回来了。他听着这动静,又躺了一会儿,才翻身起来。
他走到了奎老房门外,没想到正好遇到聂霜吟从这房中出来。肃临渊一愣,道:“你是不是走错门了,你师父在那边。”
聂霜吟抬头看他,眼里居然带着泪花。
肃临渊惊了,问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聂霜吟也不回答他,眼中带泪地看他一阵,扭头跑远了。
肃临渊摸不着头脑,进了房门,只见奎老在屋中站着,面色不虞。
肃临渊道:“这位老前辈,就算聂姑娘急着见师父误入了你的房间,你也不至于将她骂哭呀。”
奎老看他一眼,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肃临渊眼睛晶亮:“当然是有事找你。”
奎老道:“你用这种眼神看我,肯定没什么好事。”
肃临渊自顾自走到桌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对奎老道:“我既对你没兴趣,也打不过你,你怕什么?过来坐着,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聊什么?”
“聊聊我前世之事。”
奎老的脸色和缓了一些,露出欣慰的神色,颌首道:“你总算知道关心一下这件事了。”
奎老坐下来,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其实最简便的办法,就是赶紧把你的灵元取回来,到时候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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