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滕沉沉
Tags:情有独钟 灵异神怪
☆、二十九
这几日,扬州城里都传开了。
顾府的小公子怕又是中了邪。
不然怎么会连状元爷的尊荣不要,只身从王都回乡,落魄得像乞丐,晕倒在自己门前,醒来不问父兄,却叫着嚷着要为一棵树救命治病呢?
且看这郎君治病的法子,也是怪异。不去请专门的园匠来打药除虫,倒是自己在树上爬上爬下,一只只将肥硕的虫子揪下来踩爆,那场面简直不堪入目,令人作呕。不仅如此,经过顾府门前的人,还总看见这郎君坐在树下,同树说话,有说有笑,不时敬酒一杯,将酒液倒入土里。就像多年前,这位郎君还年幼时候,对待这棵树的一样。
城中人啧啧称奇。
“这位郎君难不成是把无情草木当作天真孩童,以为好言哄劝就能让小孩破涕为笑了?”
“今日我还特意去经过了一番,你说好笑不好笑,他竟然还给树取了名字,叫个什么什么玉……”
“莫非是京玉两个字?”
“是是,正正是这两个字。原来张兄你也听见了。”
“这位郎君怕是魔怔了吧,你们可知道,他在王都,还闹过舞弊的丑事。”
“知道知道,当时场面还闹得很大。虽然后来今上以一篇文章就断定他无过,不过照我来看,未必就是别人污蔑。”
“嘿,这话从何说起,后来他可是殿试第一,又兼诗文第一。名副其实的双状元。”
“若果真如此,那他何以当天就离开王都?连今上也恩准了?”
“这……不管如何,顾郎才华,你我是有目共睹的,是与不是?”
“所以王兄才说,他是魔怔了嘛。”
“几位郎君,在我何相思的船上,却不赏花赏美人,”珠帘内响起温软的嗓音,“是相思招待不周,还是已然迟暮,入不得诸位口笔了。”
“哪里哪里,相思姑娘折煞我等……”
今日又有十多只虫子被踩死,白色的浆液从虫子体内爆出,渗入土壤,转眼便没了痕迹。顾兰亭将右手放到被斧头砍伤的树皮上,那里流出汁液,像是树木流出了血。
“应该很疼吧。”顾兰亭的指尖碰到那凉凉的汁液,也像感觉到疼似的,微微颤抖。
“抱歉,我还是回来得太晚了。让你又受伤了。”
“你说,我怎么老是害你受伤呢?”
“你说你会害了我。”顾兰亭顿了顿,先把眼泪忍了忍,再继续,“但好像,总是我害你受苦。”
“如果你还能说话,大概要笑我了。”
顾兰亭神色温柔,额头抵在受伤的树皮上。
“不过你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呢?”
但没关系,我等你再久都是可以的,只要你没死,我就不怕等。
但是也不要太久了。
你说得对,你的生命太长了,而我的那么短,我还是有点怕,如果我耗尽这余下一生,也等不到你重新出现,该怎么办?
老管家远远地看着自家少爷,十分忧愁,少爷的父亲母亲,还有三位兄长,都已经轮番教育过少爷了,热爱自然是可以的,热爱自然是有限度的,一门心思寄在一棵树上,像爱人一样爱一棵树,那就要不得了,那是病,得治。
然而即便是把少爷锁到屋内,少爷也会以自损的方式,以头撞门,要闯出去。顾老爷顾夫人能怎么办呢,至亲最晓得怎么能伤害到自己。
顾兰亭被放出来,日夜守在这棵树下,如果不是顾夫人都眼含热泪了,顾兰亭恐怕要在树下搭个棚子睡觉。
顾兰亭在树下安了张躺椅和木几,他同树说完话,便靠在躺椅上阖眼休息,可怜的树没有再坏下去,但也说不上好。虫子还没有清除干净,偶尔从树上掉下来,落到兰亭的脸上,肉肉的凉凉的蠕动着,曾把来送茶水的丫鬟吓哭过。不过好歹是比之前树干都蠢动着肉虫的景象要好多了。
顾兰亭听到有呼吸声在自己头顶,很安静。
仿佛心有所感,他在睡眠中也被惊到了,突然睁开眼,日光从头顶落下来,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
直到眼前人开口。
“顾郎。”
是同扬州一样温软的,丽人的嗓音。
顾兰亭一时没有太能掩饰住自己的失落,来客有些不知所措。
“是相思,惊扰到顾郎了么?”不请自来还不被待见,美丽的女子感到羞耻。
顾兰亭彻底醒悟过来,微微泛出苦笑,他应该更有耐心一点的。
着人来为这位扬州名伎布下茶水和糕点,相思姑娘在他旁边坐下。
顾兰亭已经暂时失去谈笑的能力,对着这位曾经一度很欣赏的女子,也说不出言语。何相思垂着头,沉默地喝茶。
“我听闻,你不肯留在王都,”何相思突然开口,却只盯着杯中茶水,“是为了一个人。”
顾兰亭反应了小会,坦然地承认了:“是。”
睫毛好像颤了颤,何相思在来之前,已经反复思量过,在扬州,与顾郎谈得上知己的女子,只有自己而已。
“听说,你还为她写了长诗。”捏着杯盏的手紧到有些泛白,相思姑娘轻声说,“叫有所思,是么。”
“是。”
之所以思念,是因为不在身边。如果你我还共对,哪里需要有所思。
顾兰亭为自己的醒悟迟了一刻便痛失爱人,而感到痛苦。
“你既然爱慕她,还不惜抛却荣华回故里,”何相思脸色一寸寸红起来,又因为饱含忐忑,而一寸寸地发白,“怎么不去找她,正日在树下守着呢?”
“因为我在等他,只有在这里才等得到他,他才能看见我。”顾兰亭摇摇头,嘴唇抿出有些狡黠的笑,“也不是,其实是我想他能第一个看见的是我。”
最后这句,使何相思开始有些困惑起来,然而顾兰亭又说,这次是对着相思姑娘说的,眼睛嘴唇都含着爱意的微笑。
“他会来找我。”
何相思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在心里,无声地回答了他。
是的,我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结束得特别快,一树春花没有欣赏,一次踏青没有染绿衣裳,一场烟火没有眼底盛放,顾兰亭躺在树下,就过渡了整个春天,现在连夏日也要悄然消失了。
如果不是身处繁华之境,顾兰亭简直要成了传说中的养树翁。
每日顾府小郎君必做的事,是灌溉门前的大树,然后除虫,松土,剪掉坏枝桠。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说说心里话。日复一日,顾兰亭仿佛活在凝固的时间里。
起初若还有人将顾氏郎君当成个奇谈,时不时要装成偶然到顾府门前来经过一番,渐渐地,也都失去兴味,觉得这从扬州名动到京都的郎君,已是气数将尽,才以这种手段来博人眼球。
当然,扬州城的姑娘们便会气愤地反驳,这些不过是寒酸文人的恶意中伤,自己文采气度比不及,又嫉妒顾郎有扬州第一名伎,何相思的日日相陪。
在扬州风月场里,才子和佳人不少,唯有顾郎和相思姑娘相偕出席时,才子和佳人才能放在一起,变作一个词语。
昨夜一场小雨,一直下到现在,扬州城烟影如画。何相思撑着画有水墨青花的纸伞,来到顾府门前,看见兰亭蹲在树下,背对着她,又在喃喃自语。细雨淋湿郎君的锦袍,树叶上又滴下水,落到兰亭的后颈里。
顿了顿,何相思走到兰亭身后,为他在头顶撑起伞。
“下雨了,顾郎。”何相思微微叹气,“当心着凉。”
在雨中,声音被润湿了,听起来模糊又温柔。顾兰亭怔了怔,恍惚中记得那个人曾经也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耳根,低沉而温柔地说过这种话。
他情不自禁地仰头,看着眼前为他撑伞的人。
面容很模糊,看不清楚,但他最近好像经常看见这个人。
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喝茶,也会听自己喋喋不休的唠叨一些话。
顾兰亭站了起来,对何相思微微笑了下,雨水从眉心中央滴落下来,融入湿润的泥土里。
何相思也回以微笑,眉目低垂,腮边细细扑过的胭脂,又更红了些。
因为顾兰亭没有讲话,何相思也只好无声,还好耳边有细雨打落叶,两人在树下对视,就不像是无话的沉默,而是安静的默契。
雨水在树叶中累积,渐渐不堪重负,从叶尖落下来,打在油纸伞上。
雨水敲在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好像过于清脆了,伞盖都颤了起来。
然而雨并没有变大。
花朵消残,绿叶从什么时候开始苍黄,跌落的。有一日顾兰亭起床,突然看见窗外的黄叶纷飞,一时怔了怔。
夏日已经远走,秋天静静地来临。
兰亭披上外衫,才摸到已经是加了绒的。他走出门外,秋日独特的干爽味道迎风而来,照拂着顾府门前那棵琼树,像是它并非因病而落叶,而是季节的命令。
不过在顾兰亭如情人一般的爱护下,现在落的叶比之前春夏时节还更少一些。恶心的虫子也没有再春笋般地生长。
虽说还没有死而复生的迹象,好歹没有继续坏下去。
不过以往枝繁叶茂的美丽树冠,现在中间凸出一大块,像是秃顶的中年人。如果京玉现在能化形,会不会也是秃瓢……
顾兰亭对着光秃秃的树桩子,一下就笑了出来。
“顾郎。”身后传来婉丽的女声。
何相思穿着一身枯叶色的衣裙,裙摆的绢纱如透明的蝉翼,在满地黄叶里轻旋,像是蝴蝶追着落叶嬉戏。
顾兰亭转过身,对每日精心打扮,容色更胜往日的女子微微笑了下:“今日比以往早了些?”
何相思撩开耳畔的细发,也露出微笑:“今日是中元日,顾郎,你忘了么?”
顾兰亭果然怔了怔,道:“委实,是忘了。”
“往年里,上元,中元,上巳,花朝……”何相思回忆似的,说,“顾郎无一缺席,向来也是宴会上的瞩目人物。今晚我何相思在当年宴请王都公子的莲花亭上,再开华筵,届时扬州贵子都将出席。”
顾兰亭看着她,何相思还是微笑,但像是所有面对不可预测未来的人一样,从容得非常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的虚弱。
“顾郎今晚,会赏相思一点薄面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一
顾兰亭亲自调好疗养液,从树根的地方浇下去,片刻间便被土壤吸收干净,又爬上树干,终于在一个枝与枝的连接处,找到最后一只肉虫子,奄奄一息地蠕动着。
顾兰亭露出狰狞的微笑,两指捏住拼命蠕动想要躲进孔隙里,却因为肉太多而失败的可怜肥虫,跳下树,将虫子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下去。
“吧唧”——白白的浆液从身体溅出来,瞬间融到土里。
然后松松土再摸摸皮。
顾兰亭又满脸土地蹲在树前,额头贴在被斧头砍伤的裂口上。
“你怎么还不出现呢?”
“已经半年了。”顾兰亭小声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站在我面前。”
“还是说你真的头发也秃了,不好意思出来见我?”
“或者是嫌我手脚太笨,帮你杀可恶的虫子的时候,踩痛你,然后伤上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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