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滕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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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琼林宴饮,长公主提裙下阶,罔顾仪礼,追问郎君。君王却没有阻止,他隔着重重的玉树晶花,遥望阶下拱手避退的郎君,月亮升到这位郎君头顶,仿佛雾气,笼住玉般的容貌。
长公主想问的,也是他想知道的。
“是,他很美。”顾兰亭温柔地说。
一瞬间好像天地静寂,眼前失落的长公主,周围熙攘的新贵,还有那位高坐的君王,都离自己远去。
空气中弥漫着香气,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的香气。
顾兰亭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扬州,头顶是温柔多情的扬州月,落在水中央画舫的姑娘眉心上。
而那个人,在家门口,立在那株琼树下,对他微笑。
然后响起了钟磬声,顾兰亭回过神,看清楚眼前,长公主眼里带着晶莹的泪。
再说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了,长公主转身,坐回到君王兄长的身旁。
君王唤来伤了王妹心意的状元郎。
“孤曾同顾郎作赌,待你上得殿试,便予你一个承诺。”君王看着阶下跪拜的青年,说,“你想要什么?”
“臣下,想求君上一个恩典。”顾兰亭低着头,如今他已没有直视这位知己的资格,看不见对方表情,总会使人不安。
“你说。”
也已经是不留情面,沉稳到冷酷的声线。
“臣下想回扬州。”
沉默。
“扬州并无空缺。”沉默之后,君王看着他的头顶,缓缓说,“顾郎,凤凰鸟,该栖梧桐枝。”
这简直是天一般的恩重了。
连长公主也侧眼,即便是爱慕郎君才思,她也有些诧异,王兄竟看重他到如此地步。
顾兰亭内心震动,然而即便是感动,他仍旧是扬州城里,白十认得的那位,薄情寡幸的郎君。让他一度失态的,一直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说来惭愧,只是臣下答应他,考完试,便回去找他。”
王都的琼花也很漂亮,簌簌落下来,染白眉发。
然而他只想回到那个人在的地方,沉睡到那个人的梦境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七
本朝自立科举以来,上溯两百年,连中三元的士子一只手掌便数得过来。扬州顾氏郎君不仅连中三元,又得到今上御口所钦口头状元,更是本朝立国以来头一回。
可谓是荣宠如日,往前一步便是青云天。
然而便是这样前途光辉灿烂到看不见一点瑕疵的状元郎,于琼林宴饮当天,求旨还乡,连半月之后的授官礼都不出席了。
晨光还未明,随着钟声敲响,守城人顶住寒意,看见城外已经挤满人,这些都是为了生计,天不亮就要守着进城买卖的外乡人,而城内则半个人影也没有……不对,守城人擦擦困顿的眼,昏暗里确实看见了一匹马,上面坐着一个人影。
一看见他,城下这骑马的人便向城门上朗声高喊:“官爷,时辰已到,怎么还不开门?”
小爷自然知道时辰到了,还要你来提醒?
守城人心生不爽,叫人开了门,亲自从城楼下来盘查行人身份。
“出城文书。”守城人斜着眼睛,看见这人竟然还未下马来,怒道,“本官问你,还不下来回话?”
然而马上人只是扔给他一本硬帖,竟连停留也没有,扬鞭飞奔出城了。
守城人气得鼻子都歪了,断定这人必然是在城内行了盗窃劫财等不义事,要跑路了,一边喊人上前去追,一边打开这册子,看到落款的章印,腿脚便软了。
“你们这些蠢货,回,回来!”守城人朝已经奔出去的三匹官马大喊,“这是当今状元爷,陛下御笔恩准回乡侯官三年!”
顾兰亭一路快马加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到第一处驿站的时候,竟然不足一个时辰,马却已经累得口吐白沫,同时,现在的西山小苑,已经拥满前来相问的士子,却发现主人连句话也未留下,任性地消失了。
从前的顾兰亭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不将所有人都放在心上,就像是将所有人都放在心上,但既然已经将一个人珍而重之地珍藏,骨子里的孤僻便开始发作,除了那个人,顾兰亭现在谁也不想见。
凭着当今王上亲批的各关口通关文书,每到一处驿站,顾兰亭都得到充足的粮食马匹补给。顾兰亭行过北方的荒莽平原,穿过中部的大山大河,日月交换,春风又化雨,桃花谢了梨花开。
扬州的风,终于从岸上又吹来。
只有扬州这等温柔地方,连吹来的风也带着柔软女儿香。下着绵绵细雨,渡头仿佛开遍四季花,圆纸伞撑起一把把。
离合与聚散总是在发生。
顾兰亭骑马立在城头,看穿微风斜雨,看穿重叠的雨盖,看穿拥挤的人潮,仿佛看到了自家门檐。
到现在,顾兰亭终于有些害怕。
他是因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便捷的水运不过晚上十几日就不肯坐,连睡眠都不肯多一刻,飞一样奔回来。
他是害怕。害怕因为自己的退避与无知,害得他和那个人终于不能重遇。
那个人离开他,是带着不舍和隐忍,于那个人,那就是诀别。而他一无所知。所以真相大白的时候,不得已承受更多痛苦。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水月姬所说是真是假。那个人原来竟是一只花木所化的妖精,几百年几千年,在他府前安静生长,守护这座老宅。天劫快降临的时候,这只妖精想保全自己,不再护荫这座老宅,然而府上有一个小公子,他总来找这只妖精说话,帮这只妖精把烦人的丝带弄干净。他大概会伤心吧,如果自己真的走了。
小公子果然很伤心,竟然不顾生命危险,要为这只妖精撑伞躲避天雷。
“你还好吗?”
那是年幼的顾兰亭,为他撑着伞,弯下腰看他惨白的脸。
“你长得真好看,为什么要在这里淋雨呢?”
那时候妖精已经被雷劈得神智不清了,蜷缩在树底下,怕冷地发着抖。
“你很冷吗?”
顾兰亭蹲下来,贴上妖精的身体,源源的热量送到妖精的体内。
“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顾兰亭说,“所以,你也不要走,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妖精闭著眼睛,雨水从他美丽的睫毛上滴落下来,像是在落泪一样。
妖精听见自己说:“好……”
几百年几千年,好像在听到小公子说这句话之后,妖精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世上,孤独地存活这么久,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他,是因为他也想要陪在他身边。
即使必须忘记自己,妖精也会陪着他,履行自己的诺言。
渡完劫的妖精站在小公子的床前,小公子连日高烧不退,群医束手无策。医生当然束手无策,小公子害的不是病,是害上了妖精的心结。
“你还那么小,怎么承受得起?”妖精弯下腰,温柔地亲了亲小公子滚烫的额头,“你还不明白承诺是什么,却要我许诺这余下的一生,我的生命那么长,我会害了你的。”
妖精偷走了小公子的记忆。
小公子的乱梦瞬间消失,退到空白,然后苏醒过来。
小公子再也没有对这棵树说过话,越长越大之后,甚至要远离这棵树。
小公子已经忘记了,这棵树还记得。
所以脱离本体,造出精魂,伴你左右。
大概要豁出到死去才满意。
因为感受到那个人的决意,顾兰亭更感到心脏因为过分的痛苦,而收缩起来。
他怕来不及。
失而复得的记忆,掩藏在心底的爱意。通通都还没有出口,却要面临可能相见不相认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
顾兰亭从马上摔了下来。
扬州的风和雨再多情,也足以摧垮一月来星月兼程的郎君。
他躺在城门前的官道上,空气里带着花草湿润的清香,融在雨里,吻上顾兰亭的眼和眉,唇和嘴。
并不是那个人的味道。
现在是四月,琼树的花期明明还没有过。
顾兰亭陡然在地上蜷缩起来,痛得小声呜咽。
他怕自己已经迟了。
雨水使他的四肢都发痛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站起来,跌跌撞撞,拖着被摔坏的一只腿,进了城。
行路之人纷纷害怕地避开,又忍不住用奇异的目光,打量这个满面灰尘,衣衫落魄的行人,扬州别的和王都大概不能相比,却有一点王都也比不上,那就是扬州几乎没有行乞之人。
谁也没有认出,这便是一年前,扬州的第一郎君。
顾兰亭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邋遢到形容有如乞儿了。他拖着腿,雨水从眼角,嘴唇中流进去,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凭着身体的记忆,到这里转弯,从这里上桥,往这里直走。
终于出现了,顾府门前的照壁,连上面的浮雕也是琼花。
顾兰亭腿发软,差点跪下来,他看见了照壁旁边,那株巨大的琼树。
即便是最温柔的雨丝,也像是有万钧之力,拍打在树上,绿叶成堆掉落。树冠上飞绕着成群的鸟儿,发出哀鸣,不时有鸟冲进树影里,叼出肥如食指的虫子,吞进肚里。
顾府的总管家,正指使十来名家丁,掘树根。
“你啊,也护荫了我顾府多年,我也实在不忍心这样待你。”像是所有杀生的慈悲人,都会对鸡鸭忏悔祷告,老管家也是面有不忍,说道,“只是从几个月前,你便开始发了狂地掉叶,蛀虫长了满树,现在都有手指头那么粗了,让府上女眷们多害怕。今岁你一朵花也没开,怕是树心都被虫子蛀空了。”
“你是已经救不活了的。”老管家叹气,“还留着这空壳做什么呢?”
顾兰亭一口气差些上不来,他跌在雨里,双膝跪在生硬的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怒意,而嘶哑得变了调:“放开他……”
顾府的老总管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从做老爷的伴读开始,他已经眼看着顾府三代人长大了,饶是如此,他也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这个晕倒在雨中的乞人,竟是他们尊贵的小少爷。
一时间树也不砍了,老总管这边让人去请老爷,那边让人去请夫人,另一头又去请来各院的少爷小姐,自己老泪纵横,膝行到小少爷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可怜的少爷,你这是受了多大的苦哇!”
顾府的小郎君,在扬州是一个很具神话色彩的传奇人物。
且不说顾小郎君四岁诵诗七岁成文,这只能说明顾府家学渊源,子嗣聪慧,距神仙么,还差了那么一截儿。真正让他成为传说的,还要从十多年前,扬州那场大雨说起。顾兰亭既然敢不顾死活,迎着暴雨雷电,为树撑了一天一夜的伞不说,并且隔天就云开雨收,顾兰亭本人还毫发无损,那就怨不得之后,顾兰亭成了满城的谈资。
顾兰亭高烧昏迷期间,街头巷尾已经连顾兰亭是雷公电母的儿子转世的来历都争论出来了,要不怎么能现在还不醒,必定是还在天上,和老子娘叙话呢。
然后在一个夜里,顾兰亭当晚的药还没喝,却突然张眼,身子也不烫了,胡话也不说了,还将当日为树撑伞的事忘个一干二净,诧异不已:“我怎么会冒雨去为树打伞,我傻么?”
连一向只读圣贤书的顾府老爷,都一度琢磨过,是不是该请法师到府里来驱个邪。
十多年前,灵鬼之事降至顾小郎君头上,十多年后,从王都还乡的顾小郎君,似乎再次被鬼灵附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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