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作者:滕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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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安静地立在顾兰亭面前。吹风的时候,叶子会轻微地晃动。
这个世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我很想你。”
连眼前有着巨大裂痕的树皮,都觉得是那个人的模样。
顾兰亭闭上眼,嘴唇轻轻碰上那种粗糙的触感。
然后顾兰亭站了起来。
他唤来远处等候的小厮。
“备车马,去莲花亭。”
顾兰亭沐浴熏香更衣,再出现在树前的时候,已经又是当年翩翩佳公子的姿态。
顾兰亭坐上马车,随身小厮简直快要感动到泣泪,手指颤抖地为小少爷拉上车帘。
三层厚的锦缎车帘合上前一瞬间,顾兰亭再看了琼树一眼。
外面或许是起了大风。
不多的叶子发狂般摇动起来。
圆月高高悬在中天上,同水上的一盏盏圆灯对望。
十条精致画舫,三层楼高,雕栏玉砌,灯火璀璨,将莲花亭围绕。丝竹管弦已经弹唱,美酒佳酿醺人欲醉。
通通都融化到月光中,生出延绵不绝的情思。
而莲花亭上还是一片漆黑,纱帐飘飞,今夜的女主人便在重重纱帐之后,如女王一般,挑选今晚的侍臣。
伎不同妓。
伎女从年幼开始修习百种技艺,修炼出绰约的姿态,高雅的言谈。伎女没有及笄礼,因为伎女都是处子。只有处子,方能真正得到所有男人的仰慕与尊重。有伎女为艺术而奉献一生,直到入葬都是处子。
也有伎女同何相思一样,为自己行礼,除去官籍,嫁与良人。
而与良家女子不同的是,伎女并无媒妁之言,但也不能私定终身。伎女会在官府的目证之下,公开自己将要除籍的消息,届时若有男子愿意与这位伎女结亲,伎女又肯下嫁于他,除籍为婚才算合法。
何相思的隐晦邀请,顾兰亭不是不知,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会来。
自顾兰亭左脚刚踏上第一条画舫,十条画舫便都受了震动似的,一阵喧哗。
“……顾郎果然还是来了。”
“他既然来了,我们来还有何意义,祝他二人百年好合么?”
“他不是正日守着那棵枯树么,又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守着那棵枯树?哼,我看也是别有用心。”
“不错,据说相思姑娘还每日去陪他。”
“呵,照我看。不过是怕府中父母不同意他娶一位风月女子罢了。试问,顾老是肯儿子一辈子守棵树到老,还是宁愿遂了他的愿,娶相思入门?”
再看顾郎一改之前颓废的容色,玉袍锦带,容光焕发……
“……果然是枚心机婊啊……”
众人点头。
言语传入当事人耳中,顾兰亭眉毛都未动一下,在侍人的指引下,到三层最为显目的座位坐了。
从他的位置,几乎可以看见纱帐之后,面貌模糊的丽人。
饶是五内愤愤,但终于还是怀着侥幸之心。
已经说过本朝是最终辞赋诗文的年代,无论什么活动,总是以鉴赏诗文才情为第一。
今夜的中秋华筵,压轴仍是在歌舞饮宴之后的斗诗上面。
今夜的女主人出题,众位郎君题诗,官府另有花名册,以录入愿意迎娶相思为妻的男子名字,最后由相思姑娘,从这些人中,选出愿意下嫁的郎君。
众位郎君接过相思姑娘递下来的题目——有所思。
一瞬间,众位郎君好像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谁都知道当日殿试,顾府郎君正是以有所思一首长诗,得了首魁。
谁也都醒悟了顾府郎君的心思,何相思的名字里,不正正嵌了一个思么?
这场华筵,分明是只为了顾兰亭一人而开吧!
然而纵使心知肚明,众郎君此时也不会再出口徒增伤悲,唯有含恨下笔。是以《中州饮宴诗集》里,本场扬州中秋宴因“无所不悲,无所不恨”,情真意切,而被后世传诵不绝。
但其实,不是真的每首都悲,每首都恨的。
当时辑录这场饮宴诗集,已经决定好以悲字总束全场基调时,辑录官头疼地发现,有位郎君,委实不悲,委实不恨,非要和众人有点不同。但这位郎君又太重要太特别,想一笔带过忽略不计都做不到。
侍人收走诗卷,官府录好名册。
只等莲花亭上的相思姑娘,选出最心仪的诗赋,念出他的名字。
然后莲花亭上那盏灯,便会点亮,十条画舫所有灯光熄灭,相思姑娘会掌着黑暗里唯一的灯,为她未来的相公点亮执她手的路。
然而那一夜,莲花亭里的灯,始终没有点亮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
“我放弃这次除籍。”
何相思的声音,苍白地飘在夜空里。
全场大哗,神色各异地,全部看向画舫三层楼上的顾府郎君。
顾兰亭的面容,同来时一样从容,丝毫没有被惊动。
他果然是个薄情的人。
何相思终于认清他,认清自己从前错得多离谱。
那张过于美好温情的面容,和挑不出丁点瑕疵的礼仪,将内里的冷漠都掩藏。
甚至到这种时候,也用他的方式让她不致难堪。
接受邀请,甚至将名字录入名册。
是她拒绝他。她只能拒绝他。
他来不是为了要娶自己,是为了彻底拒绝自己。
何相思庆幸自己现在是在黑暗里,被层层纱帐所笼罩,流出的泪不仅别人看不见,连自己也看不见。
“不是因为他的名字里嵌了个思,才有所思。我是真的思念他,思之入骨。”
这行蝇头小楷,附在整首长诗的开头,也只是避免她看了可能又误会。
有所思兮在远道,将申旦兮以奔亡。
莽莽兮草木,缭转兮永芳。
若有人兮山之阿,撰吾辔兮以远望
伤怀永哀兮,佳人所向
难再得兮佳日,伤余心之忧思
何所去兮美人,登列宿兮骖白螭
苦异路兮难同终,知前辙之不遂
犹未悔兮魂无归,将访路兮问天神
有所思兮在海南,将日暮兮以驰渊
不死兮白水,维嘉兮钟兰
若有人兮水之湄,操余橹兮以顾往
伤怀永哀兮,白露为霜
难再得兮佳日,伤余心之忧思
何所去兮美人,临蟾宫兮驾轻云
悲殊途兮难同归,乘青鸟以倾颓
犹未悔兮魂无归,将垦石兮扣灵尊
不,也不能说他薄情。
他只是对她薄情而已。
何相思掩面痛哭,究竟是一个什么人,让你爱到奋不顾身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版有所思又来了。。
☆、三十三
凉秋夜,夜色更浓之后,连圆满的月亮也好像露出疲色,笼上一层雾影。
顾兰亭从莲花亭往家走,他多喝了几杯酒,现有有些头晕,走在一块一块的青石板上,圆月尾随在后,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那个晚上,从东四条到东二条,也是这样走着,看着前面人的背影,第一次有了苦涩的感觉。
那个人头也没有回,因为被他窥探到了秘密,而不知如何面对,所以宁愿再也不回头。
那个时候,他就想,无论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恐怕都不会舍得离开。
秋风已带凉,拂过的时候,竟然已有刺骨的感觉。
顾兰亭微微清醒了些,回头看,莲花亭还在不远的地方,那里还是黑暗,唯有水上十条画舫,放出璀璨夺目的灯光。
他不会离开那个人。
恐怕有生之年都看不到那个人重新出现在眼前。
但是仅仅是想象,那个人看到自己和别人并肩时,会有什么表情,他就被心痛的感觉击中,快要直不起腰了。
顾兰亭一直走啊,一直走啊,好像走了无穷尽的时光,才走到顾府的门前。
那株巨大的,枯败的琼树站在自己面前。
简直就像他之前想象的一样,那个人立在顾府门前,看见他回来,露出微笑。
但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多喝了酒,又受了风,所以神智不清,才会看见秃了的树冠,在开始疯狂地长出枝叶。
他没有仔细看这出假象,他已经做好了一切最坏的准备,不打算再为这种幻象而伤神。
过去的半年里,他给自己制造的幻象,已经够多了。才会让何相思有所误会。他是薄情,但也不愿意真的伤害到第二个何相思。
顾兰亭一步一晃的,走进顾府的大门。
顾兰亭泡在池子里,香薰和水汽熏得人更加昏昏,脑袋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思绪漂浮在半空中。
他合上眼皮,只有烛火闪烁的光,从眼皮的缝隙里透进来。
然后连那点微弱的光也没有了。
一度顾兰亭还以为自己睡着了,但嘴唇上传来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微凉的触感,顾兰亭霍然睁开眼,才发现是自己身上的人影,挡住了烛火。
瞳孔慢慢放大,顾兰亭瞪大眼睛,然后嘴唇被什么湿润的东西舔了一下。
“张开嘴。”
低低的声音,顾兰亭甚至呼吸到了对方说话时所放出的气息。
顾兰亭不由自主地张嘴,马上被按住后脑勺,木然地加深这个亲吻,被吮吸到头皮发麻,差点连呼吸都不会了。
然后京玉才放开他,按住他的后脑勺,一边喘息,一边正视着自己。
“你要等我。”下巴绷紧了,京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已经很快了,很快就能出现你面前,所以你不准去找别人。”
顾兰亭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似的。
“也不准对别人那样笑,不准总是和别人待一起,不准去赴别人的约,不准……”京玉咬了下牙,说,“最不准再和那个叫何相思的女人说话。”
京玉又压下来一点,长发沉入水中,贴在兰亭□□的肌肤上,京玉不满兰亭的毫无反应,捧住他的脸,对着嘴唇咬了一口。
“知道了吗?”
嘴唇上的疼痛也很明显,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京玉仿佛被吓到了,又伸出舌尖,温柔地舔着伤口,小声说:“抱歉,好久没有碰你了,力气没有控制住。”
顾兰亭看着他,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又是众多梦境里的其中一个,还是觉得开心,想笑,但刚刚弯起眼睛,眼泪就被挤了出来。
“京玉,京玉,京玉……”他抱住眼前的人,不停地喊,哽咽,“我好想你……”
不爽的表情瞬间柔软下来,京玉把下巴放在兰亭的头顶上,翘着嘴角,却一副怀疑的口气:“你真的有想我?”
“我每天都看见你和那个女人开心地聊天,今天还接受她的邀请。”越说越嫉妒,“如果我还不出现,你都要同那个女人出双入对了,是不是?”
“每天都看见,你能看见我么?”
顾兰亭却只注意到第一句,惊喜地问,想抬起头,却被按住了。
“有一段时间了。”京玉撇撇嘴,“你一点也没发现我生气,是不是?”
“……”谁能发现一棵树是不是生气啊……
“我以后再不同她来往了,这样可以了?”如果是梦的话,好像也太真实了一点,顾兰亭吸吸鼻子,对京玉笑,“那你现在,是已经能以人形出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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