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煌咬著牙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暗色青铜面具掩去了脸上的痛。
鲜红的血沾了满墙满地,让奢华的大殿覆上了一抹淡薄的红。
少年坐在大殿中央,乌黑的长发覆了一地,年少而苍白的容颜,身上的白衣已经尽被染红。一人持剑站在三步之外,剑光寒朔,有一半已经没入了少年的胸前。
剑影晃动,长剑抽出,少年不禁全身一阵痉挛,血沿著剑汩汩流下,他却轻轻地笑了:"大哥......也不愿信我麽?"
持剑人的手一颤,剑落在地上,他退了一步:"你纵容魔教教众残杀正道,我可以信你的无能为力,别人说你忘恩负义,我也可以当作全不知道,只是你大嫂......她,她不可能冤枉你!"
少年微微垂了眼,目光渐有点涣散了,唇边的笑意却让平凡黯淡的容颜蒙上一层夺人的光亮:"那麽......就这样吧。以我一命,抵她一命,从此,大哥忘了二弟,就当你我、从不相识。"声音极轻,却透著浓浓的疲倦。"与其死在长老之手,还是这样......比较甘心......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鲜红的血自那浅笑的唇边不住逸出,叫人惊心。
持剑人目光一闪:"你说什麽?"
少年艰难地摇了摇头,似是再撑不住了,手不自觉地捂在胸前,向前扑倒了下去。
持剑人警惕地又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时,人就僵在了那儿:"二......"後一个字终究咽在了唇边,没叫出来。
少年涣散的眼中覆上一抹死寂的苍凉:"连唤一声......也不肯麽?罢了,这样,就足够......就足够......"他轻喃著,渐渐地便没了声息,一动不动地伏在大殿之中,白衣浴血,宛如破碎的玩偶。
持剑人站了很久,终於承受不住地呼出口气来,声音里有了一丝哽咽:"二弟。"
少年没有回应,也再无法回应。
千煌自始至终都只站在角落里,这时人已经有点麻木了。
偌大的殿堂之中,三人都没有声息,没有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持剑人才慢慢地向千煌看了过去:"左御座要杀了我为你们教主报仇麽?"
千煌低笑一声,面具遮去了他全部的表情,只听他缓缓地道:"不必,一生的後悔,便是你的惩罚。"
持剑人眼里泛起了一抹茫然。然後他听到了千煌冷如寒霜的声音:"他这一生,唯一负的,只有他自己。为了护著魔教,他被你们斥为忘恩负义,你们也不过是养他成人,又何曾待他好过?为了护著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他多次违背教众意愿,直到护教长老出面废教主,处极刑......你们又有谁真的听过他一句解释?"
持剑人失神地退了两步,死死地看著地上少年的尸体,不住地摇头,似是拒绝相信。
千煌黯然一笑,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丢在地上,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少年的身体,宛如抱著最珍贵的宝物,再不看那人一眼:"你信或不信,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人已经死了,信与不信,没有意义。
持剑人在原地,好久,终於慢慢伏下身去,喉咙里传出一阵呜咽:"难道......我竟是错了吗......"
千煌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听他这麽一句,只是惨淡一笑:"不,错的是我。"
持剑人不懂地抬起头,却只看到千煌挥了挥手,衣袖落下,殿内便诡异地燃起了洪洪烈火,他一惊,再定眼去看时,千煌已经不见了。
大殿之外,百步长廊,空无一人。
只记得火光之外,似乎有一张脸,风华绝豔,却透著抹不去的哀戚。
奈何桥,路途遥,一步三里任逍遥;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血黄的忘川河水平静如止,河面上笼著如烟的雾气,火红的曼珠沙华蔓延了一路,千煌踏过重重花海一路奔去,幽白的灵灯依次亮起,血红的花瓣在他身後落地成霜。
他张眼远远寻去,一抹单薄的身影随著失了意识的魂魄慢慢地向桥上移动。
不再是被他拥在怀里是的稚气少年,容颜苍白,只有垂眼不语的面容上依旧还能找到少年的轮廓,并不出众,却带著叫人舒心的淡定。
千煌张了张口,却叫不出声来,那人走上桥头,自一众孤魂间远远望了过来,只是一眼,便又收了回去,那眼中的轻蔑却让千煌如坠冰窟。
"请上仙止步。"正要追上去,不知从何冒出两个白衣鬼卒,一左一右地挡住了千煌的去路,面无表情地道。
千煌僵在原地,看著桥上的人一步步走远,过奈何桥,望乡台上不曾回顾,仰手喝下无色的孟婆汤,转眼又下轮回。
他终於无力地跪倒在地,那两个白衣鬼卒无声地消失了,只留下他在忘川河畔,慢慢地低下了身。
"开阳......"低如梦呓的一声,带著无法压抑的哽咽,他抱著自己的肩,死死地咬著牙,不住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一阵极轻的水声,近了,还能听到吱吱的船橹声,最後停在了千煌身畔,安静了下来。
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千煌有点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忘川河上,一人白衣如雪,容颜无色,只有一双眼睛,如夜空明星,分外夺人。他轻飘飘地立在扁舟之上,扶著船橹,直直地望著自己,柔和的目光里是没有掩饰的好奇。
见千煌抬头,那个人像是有点困惑地一笑,微微侧了头,轻问:"你怎麽了?"
一声平淡,却如清泉流过,千煌慢慢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张了张口,却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忘川(二)
二
那人耐心地等了很久,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低呼了一声:"我记得你。"
千煌不懂了,只是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人,那张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的脸,却不知为什麽突然让他冒出一丝熟悉来。"你......"
那个人像听不到他的话,只是自顾著慢吞吞地道:"我记得你的......每隔一阵子你就会到地府来,总是想上桥去,又总是被拦住......"
千煌眼中一黯,哽在喉咙的一声终於无法压抑地泄露出来,他仓皇地捂住了眼,久久,有泪自他指缝间慢慢滑落,低低续续的啜泣声伴著忘川河上缓慢流水,便生生地添了三分凄凉。
"为什麽要哭?"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那个人问,"你就那麽想上桥去吗?"
千煌只是捂著脸,不愿搭理。
那个人倒也不生气,从扁舟上跳下岸来,停在千煌面前,半蹲下身,伸过手来拉千煌的手,冰凉透骨的触感让千煌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你不在轮回之内,那桥,上不去的。"那个人的声音轻柔,这时低声说来,便似安慰小孩子一般,听得千煌心头又是一哽。
见千煌始终不说话,那个人终於低低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只是蹲在千煌面前,安静地看著他。
好一阵,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千煌抬头,对上那人的目光,那人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话。
"你认识我?"
那人摇了摇头:"可是我记得你,你常常从这里跑过的。"
千煌愣了一下,又重新打量了那人一番,平淡无奇,一袭轻衣,便跟奈何桥上来去的孤魂没有任何不同。目光落在那人身後的扁舟上,千煌终於问:"你是什麽人?"
那人困惑地笑了笑,站了起来,有点无奈地摸摸自己的头:"我不知道。"
千煌皱了眉:"不知道?"他伸出手,指尖点在那人眉心,白光微亮,又瞬间消失,千煌的表情更奇怪了,"你......没有过去?"那一点,足以触及一切过往,眼前这个人的过往,却仅仅是一川忘水。
那人还是茫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
千煌见他茫然越深,眼中便似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打起笑容:"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别在意。"末了见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张眼看著自己,随口便道,"那名字呢,有麽?"
"忘川。"那人倒是接得极快,千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名字,又听他慢悠悠地接下去,"他们说,这河里水汽重,让我记不牢东西,因为我就在这摆渡,所以就叫忘川,这样就不会忘了。"
千煌点点头,没再说话,忘川也就安安静静地蹲在他旁边陪著,千煌也不拒绝,只是笑了笑,转眼看著眼前的冥河,渐渐地就出了神,不知想著什麽。
"上仙。"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身後蓦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千煌猛地起身回头,便看到一个白衣鬼卒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等他转过去了,便上前一步,递上来一张白纸,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判官大人给您的,他还让小的转告上仙一句话。"
千煌微微一愣:"说?"
"万莫强求。"
千煌身体微微一震,好一会,才点了点头,垂眼一笑,淡淡地道:"回去替我谢过你们判官大人。"
鬼卒应了便瞬间消失在两人面前,千煌低头,纸上还是熟悉的笔迹,写著一个地点,一个身份,一个名字。
净元朝,青文帝,元央。
忘川看著千煌盯著手中的纸久久不动一下,便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千煌回过头,见忘川只是安静地看著自己,双眼之中无悲无喜,却莫名地让他心中一酸,不禁下意识地别开了眼,勉强笑道:"我要到人间去了。"
"还会来麽?"
千煌愣了愣,两人不过初识,甚至说不上是朋友,不过是忘川河畔一次偶遇而已,忘川突然问出这话,让他一时答不上来了。
忘川却似乎从不焦急,只是安静地等著,千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苦笑道:"还会。如果再遇上......"再遇上又能如何呢?
见他不说话,忘川倒自然地接了下去:"如果再遇上,便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千煌不禁失笑了:"记得住麽?"
忘川愣了愣,半晌才睁大了眼,直直地看了千煌很久,才挤出一句:"大概......"
千煌见他那模样,笑得更是厉害,一直萦绕在脸上的阴翳也散去大半,只留下一片清朗:"千煌,我的名字。"话说出口,他却自己愣在了原地,连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褪下。
千煌,我的名字。
多少年前,似乎也如此向那个人说过。那时候......
"千、煌,我记下了。"忘川没有留意他脸上的变化,只是仔细地重复著他的名字,笑了。
似曾相识的回答让千煌又是一怔,好一会才转过身去,不再看忘川:"就此别过。"
忘川只是点了点头,看著千煌一路走去,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前,站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回扁舟上去。
轻轻一拨,扁舟便轻飘飘地破水而去,那微弱的水声,片刻就隐没在了无尽的烟水之中。
人间一月,冥界一年。
很多事情,便如轻舟破浪,舟行远了,那水痕便也没在了茫茫烟波之中,再难寻觅。
忘川偶尔会茫然地往岸上张望,也只是一阵失神,便又自顾划水而去,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这日摆渡归来,把船靠在岸边,只一阵,便感觉到扁舟微微一沈,忘川有点错愕地抬头,就看到一个少年站在另一头,一身苍红锦袍,脸上是张扬的骄傲,却笑得平和温润,站在那儿,与四周的的的阴晦格格不入。
似乎有点熟悉,却又分明陌生,忘川看了一阵,才终於想起来要问:"你是谁?"
那少年叹了口气,走近一点,扁舟便轻微地晃了起来,激起咯吱咯吱的船橹声,他停在忘川跟前撩起衣摆大咧咧地坐了下去:"穹光,上天之穹,明晰之光,你的朋友。"
忘川又看了一阵:"我的朋友?"
穹光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哀叫:"你果然又忘了!我也不过三百年不来,你又忘了!你怎麽对得起我啊!"
忘川看著他脸上的夸张,那眉间暗藏的笑意却耀眼分明,更与周围不相衬了,想起冥府见黑白灰暗的色调,越发不相信了:"我怎麽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穹光指著他吼:"你你你!你怎麽记得住!我说是就是,你是什麽宝贝,我犯得著冒充麽?"
忘川听他说得气恼,不觉有些抱歉了,转念一想,穹光说的倒也是道理,便笑了:"那就是罢。"
穹光却更是气得咬牙,偏偏忘川只是温和地看著他,好半晌压下气来,随口问:"刚才发什麽呆呢?"
忘川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常常看到一个人从河边跑过?"
穹光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忘川脸上多了一分兴起:"那个人呢,很好看,可是好象总是很伤心的样子。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岸上一路跑过去,想到桥上去,可是又总是被拦下来。"
穹光目光一烁,没有说话,只是等他说下去。
"之前一次看到他蹲在岸上,我就过去跟他说话,然後他就走了。"
穹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忘川已经说完了,便傻傻地问:"说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