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也就傻傻地回答:"不记得了。"
穹光轻叹了口气,眉间多了一丝凝重,问:"那麽,叫什麽知道麽?"
忘川偏著头想了一阵,依旧摇头:"我不记得了。"
穹光叹了口气,目光也柔和了下来:"那,你刚才还想什麽?"
"他好象,追著一个人,到人间去了。"
穹光有点无力地看著忘川,过了一阵,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要看看他在人间的情况麽?"
忘川(三)
三
听了穹光的话,忘川蓦然瞪大了眼,片刻才失望地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而且,人间的日子对於这里来说,太慢。"
穹光挑了挑眉,笑道:"看著。"说著,右手凌空画了个圈,一道红光慢慢凝聚了起来,他的手微微一送,那红光便慢慢地升上半空,渐渐围成一面镜子,镜中人影晃动。
忘川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内看去,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衰败的城墙边上,衣杉褴褛的老弱妇孺跌跌撞撞地向著同一个方向走去,只有城下有一个青色人影,逆著人流,匆匆地往城内挤去......
净元朝青文帝十年,少年天子元央在大军临城时颁下诏书退位,开城投降,起兵造反的晋王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元央被囚宫中,生死未卜,城中下令驱散从各处逃难到京的难民,数万难民被迫还乡,便有了忘川看到的那一幕。
千煌逆著人流一路往宫城走去,昔日奢华的宫殿如今一样衰败,宫门之外却已经换上了新的兵将把守,他眉间的焦躁更深了,隐身在城墙外的一棵树下,等了一阵,看著左右无人,便微一合眼,脚下轻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中元殿本是天子住处,这时殿内早没了人,偏殿一个小院子外守著一个老太监,昏昏沈沈地打著瞌睡,千煌的身影在院外石山後缓慢出现,从透明的一缕虚影逐渐变成有血有肉的人,若是换作别人看见,恐怕就要大叫起来了,只是四下无人,倒也省去了他的麻烦。
指尖一绕,千煌向著那老太监隔空一点,那老太监晃了几下,像是终於撑不住了,靠著墙上慢慢滑倒下去,就著墙角就睡著了。
千煌收了手,再不看那老太监一眼,径直走进了小院,院中倒是比外头多了几分生气,树上稀疏地挂著半凋的白梅,一个单薄的身影就在树下,似是看著什麽出了神。
千煌犹豫了一下,才收敛了脚步慢慢走了过去,脸上强忍的心疼终於在走到树下那人身後三步时流露了出来。
"师兄不必如此看我,我不过是觉得没有防备的必要罢了。"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树下那人转过身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却正是那退位投降的青文帝元央。
"央儿!"千煌一把捉住他的肩低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麽,很久,才轻道:"你......若肯放弃他,我马上就带你走。"
元央漫不经心地拨开了千煌的手,笑了笑:"我要走的,谁都留不住。央儿没有师兄的好法力,一点小把戏,学了那麽多年,还是会的。"
"你......"千煌说不出话来了。
"师兄你总是这样看著我,你就这麽喜欢我麽?"元央有点困扰地皱了眉,"我早说过,我爱他,违背阴阳也好,他只是为了皇位接近我也好,都没有关系。他想要,我就给他,只要他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留在这里。"最後他的声音里才多了一丝脆弱,"他......总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元央那一句问话早让千煌失了方寸,听他一句句地表白对别人的爱恋,更是让千煌一丝丝地失控:"晋王不会爱上你的,他已经得到皇位,你留下来,他终会忍不住......"
"能死在他手下,又有什麽不好?"元央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用他的手,夺去我的性命,能死在他的怀里......"
"够了!"听著元央一脸沈醉地说著,千煌终於忍不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见元央目光一冷望了过来,到了唇边的话却又说不下去了。"央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元央一笑,眼中苍凉:"师兄又何尝不是?"千煌全身一震,没有说话,只听到元央缓缓地说下去,"师兄放不下央儿,央儿也放不下他,就算今日离开这里,走得多远,终究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何必呢?今生注定要负了你,负了天下,我......不愿再负自己。"
千煌苦笑摇头,下意识脱口道:"不,央儿,其实是我......"
圈内的虚象慢慢减淡,直到千煌那一句时,已渐听不见声音了,只看到人影晃动,或离或合,不知所以。
忘川反射地回头去看穹光,穹光却笑得无辜地摸摸鼻子:"这些都已经以後的事,总不能让你太多地窥见未来啊!"他指了指头上,"会遭天谴的。"
"哦......"忘川喃喃应了声,脸上倒也没什麽表情,只是掠过一丝微薄的失望,等穹光定眼去看时,已经看不见了。
目光落在忘川脸上,一时间穹光有点失神了,等忘川抬眼看来,他才猛地转醒,依旧大咧咧地一笑:"你若想看,下次再看吧。"
"下次?"忘川眼中微晃,"你要走麽?"
穹光失笑了,却还是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目光:"我不过是偷得一会空来看看你,留不了太久。"
"哦。"忘川还是平和地应了一句,没再说话。
倒是穹光叹了口气,喃喃道:"下次再来你怕又要忘了......"一边伸过手来,指尖停在忘川眉心,顿了一会,才隐约有光亮起,聚成一个特别的印记,慢慢融入皮肉,便消失不见了。"这样就好,三五百年,总不至於忘得太快。"
忘川安静地看著他,并不反抗,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少年不会伤害自己。
穹光看他那模样,又禁不住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见忘川依旧只是定眼看著自己,眼中清淡如水,终於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走了!"
"好。"忘川应得爽快,声音似乎还含著浅浅的笑意。
穹光垂了眼,片刻便凭空消失了。
忘川依旧定定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好一阵,才恍然大悟地道:"原来他不是地府的人啊。"好一阵,又摇头一笑,自言自语道:"都不是这里的人,自然不会留在这里了......只是我呢......我呢......"
一声一声,荒凉无尽,融入茫茫烟水之间,也就淡了。
岁月依旧日复一日地过去,仿佛不过是一日的重复,岸上依旧不见熟悉的身影一路跑过,那说会再来的人也没有再来。
忘川也似习惯了这一日日的寂寞,偶尔坐在扁舟上,过去多久都已经记不得了,那日穹光来时的情景却依旧记得清晰。
下意识地依著穹光的动作凌空划了个圈,竟也有红光凝聚,半晌慢慢地成了形,便与那日穹光所造的一般,渐渐地现出影象来了。
先是一路狂奔的晃动,忘川眯著眼往里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忘川(四)
四
千煌一路狂奔,到了门外,却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门内的光景已经可以想象,他眼中慢慢浮起一抹说不出的疲惫。
一次,又一次,以为疼痛已经麻木了,却每每痛彻心扉。
门只是虚掩著,千煌吸了口气,颤著手抚门而入,房中甚至还萦绕著一抹未散的余温,却是桌翻椅倒,一片狼藉。
元央蜷缩著身子靠在房间角落,散落的长发覆去了面目,赤裸的躯体上满是青红淤紫的伤痕,微张著弯曲的腿上,有鲜红乳白混杂的浊液黏附著,清晰地昭示著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千煌如同被钉在了门边,直到房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他才浑身一震,快步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过元央,感觉到那满布伤痕的身体在自己触及的瞬间微微一抖,他颤声唤了一句:"央儿?"
黑发柔顺地垂落两鬓,元央闭著眼,脸是死一般的苍白,唇上尽是咬痕,唇边一丝血红让人惊心。
好一阵,他的眼才慢慢张开一线,眼中无光,似是落在千煌脸上,又倦极地合上了。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
感觉到怀里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千煌心如刀割,腾出手放在他的胸前,却感受到元央全身一僵,唇边也多了一丝颤抖。
反射地咬住了牙,千煌终是收回了手,什麽都没有做。
房间中只剩下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千煌听到元央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
千煌紧张地抬眼,看到元央眼中却是清明,心中了然,他勉强勾起一抹浅笑,柔声道:"师兄在这里,不要怕,没事的......"
元央似是一笑,别开眼去,不再看他,轻喃道:"既知今日,你後悔当初借他的阳寿续我的命麽?"
千煌只能将人搂得更紧一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兄说元央,此生是天意......难道就不知道,逆天,是要遭天谴的麽?"
"我知道,我知道......"千煌哽了声,垂了眼,手上却一丝都不肯放松。
元央靠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气息也越渐轻了下去,只是梦呓般地呢喃著,有泪沿著脸边一直划落:"我以为他总念著一丝情谊......我以为我总可以等得到......我明明那麽爱他啊......"
千煌死死地咬著牙,没有说话,河上眼,眼睫轻颤,似有什麽,微微地闪亮。
"师兄的手,很温暖......很温暖......可是,"元央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慢慢染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可是......为什麽......你不是他......"
最後一句,便如利刃,插在千煌心上,元央再没有声息了,两人就著那样的姿势,僵坐了很久,千煌才微微一动,慢慢抬头,仔细地替元央捋好鬓发,安静地看著那张仿佛只是睡去的脸。
跟记忆中那个人的面目,并不是完全相同,只是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还是会有天地崩塌的感觉。
即使能够为他续命,替他挡劫,到头来,也只是以更残酷的方式结束。
天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与痛恨这两个字。
然而,这是那个人所选择的道路。
拂手过处,烈焰如血。炽热到了极至,到他心头,也依旧是让人无法把持地颤抖的冷。
"元央,阳寿十九,逆天借命,续阳寿半年,依法判处百年狱火加身,刑满之後,再入轮回。"
"慢著!逆天借命是事是我执意为之,跟他没有关系,如果要罚,罚我就好了!"千煌跑到阎王殿前,还没站稳,便脱口叫了出来。
殿下跪著的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千煌说的话完全入不了他的耳。
站在殿上面无表情的判官在看到千煌时终於不著痕迹地叹了口气,扬声道:"施术者是你,受者却是他,何况借的是帝王之命,往後人间劫数,也一并算上,这一百年,已经便宜了他,请上仙就别再插手了。"
千煌抬头看了判官一眼,明白他是在暗示自己,再执意下去,也只会让刑罚一加再加,只能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说下去,转眼看向殿中跪著的人,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像是千煌的闯入与他毫无关系,千煌垂下头:"对不起......"
殿中那人没有回应,判官看著两人,终於挥了挥手,示意两旁将人带下去。
"对不起......"千煌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悔恨。
判官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原就嘱你莫要强求,如今......"
千煌似是听不到他的话,张了张口,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判官叹了口气,不再管他。
忘水三千,万年如旧,千煌慢慢从岸上走过,看著远处的奈何桥怔怔地失神。
早知如此,宁愿他从桥上快步走过,远远地抛来一记冷眼,也比在这阴冷之地受那百年的苦来得好。
我明明那麽爱他啊......为什麽......你不是他......
只是一晃了神,元央那呢喃低语便在脑海中响起。
千煌终於停在那儿,无力地跪倒在如海的曼珠沙华之上,捂著脸俯下身去,低回的呜咽在半空响起,回旋良久,慢慢散去。
只有绝望,萦绕心头,无法泯灭。
"你......"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千煌全身一震,猛地抬头,就看到忘川扶著船橹站在扁舟上静静地看著自己,目光一如初见的柔和,只一个字,便让他无法遏止地哭出了声来。
忘川只是安静地看著他,既不安慰,也不离开,直到千煌慢慢平复了下来,才柔声问:"你怎麽了?"
还是初见的那一句话,千煌一阵黯然,断断续续地说出元央的事,说一个少年的痴心,说自己的执意,说最後的惩罚。
末了,他也没再看忘川,只是自语道:"明明知道不过一世虚构,为什麽还会觉得难过?他在我怀里,却一直说著他爱别人,如何如何地爱......他只对我说,他爱著别人......"低低地重复著最後一句话,他凄凄煌煌地笑了起来,宛如哭泣。
"不要伤心。"忘川自然地伸过手去抚他的头,感觉到千煌全身一震,他才惊觉地收回手来,不好意思地一笑,"你应该笑。"像是想了一阵,他又补上一句,"你很好看,更适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