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孽 作者:绪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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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璃将手伸给他,怎料那人却一把将他凌空抱起。
他被人拥进了怀里。
「还好吧?」一个声音说著。
玉璃怀疑自己是否因酒醉未醒,而听错了。朝歌内人人都识得他,没有人敢以这种字眼对他说话。然而这个声音中却有著他阔别已久的熟悉,让他深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
「送我回寝宫……」玉璃无法再想,他觉得累了。寿给他喝的酒是琼汁玉液,连天上神仙都会醉的,甭提他这只小小狐妖了。
「你的寝宫在哪里?」那声音问著。
「在……」玉璃举起手臂,无力地以手欲指方位。哪知,才稍稍地抬起,却又软了下来。醉得无力了。
「玉璃?」
玉璃听见那声音唤著他的名字,怎么可能,他那名字只有寿知道啊!不一样,这声音和寿不一样。
寿是冷冷的,无悲无喜的……然而这声音却有著……莫名温暖……
是谁……
睡去之前,他想起了一个模糊身影;想起星光灿烂,大火燎原的那夜。
是谁……
「然後您就把他带回来了?」
宰相府某处偏僻的厢房内,一名身穿绿衣的女子睁大惊恐双眸,来回踱步,不安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醉得像贪泥似的,不能不管啊!」
「星君,他可是朝歌的后,纣王天天拥著不放的爱妻啊,您将他带回这里,纣王找不著人,不翻了朝歌才怪!」绿衣仙子名翠,为天帝之女湘君麾下五色彩石之一。
她因犯事,被主子丢给了女娲,女娲又将她丢给天相星,再让他们两人藉由不法管道,转世为人,上至凡间。
所以这世,他们成了空有仙风道骨、前世记忆,却没半点能耐的凡人。而且偷偷落凡之事上头已经有人知晓,宰相府上空日日有天兵天将巡视,只等他们两人这副凡人躯体不堪使用,也就是平常人讲的寿终正寝时,就要将他们押解回天庭受审。
「我不能不管。」他笑著,还是这句话。沿用上一世的名,也延续上一辈子的感情,他并没有认同父母给予的姓氏名号,而是认定「笙」这个字,为他唯一的名。
是的,他是「笙」,但同时却也为殷人们的相、帝乙皇的血亲、纣辛的叔父,更是商朝最受人民爱戴的臣子──比干。
「我们不是该循序渐进,先离间纣王和这九尾妖狐的感情,让纣王疏离她,然後再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将九尾妖狐驱出朝歌吗?您一旦暴露身分让纣王发觉,不就前功尽弃了。」她都想好美人计,要努力诱惑纣王了说,这天相星怎么自己先失了方寸,打乱计画。
「我晓得该怎么做。」笙只是轻描淡写地应著。
她是曾经风闻,天相星当年与九尾妖狐曾有一段情缘,天相星受困幽都近二千年之久也是因九尾妖狐的缘故。只是她不明白这狐狸害人不浅,又做了许多坏事,为何天相星仍锺情於他。
天人是不能短视近利,为爱欲而舍众生的。他们要有责任维护这天上人间的祥和安宁,拯救所有穷苦受难之人於水火。怎么这颗星受罚之後,仍执迷不悟,无意醒来呢?
她不懂,真、是、不、懂!
翠转过身去,要瞧九尾妖狐究竟生得什么倾国倾城的模样,能迷得纣王和天相星神魂颠倒,甚至连她家主子与女娲娘娘也关切甚多。她这可不是什么心里不平衡,只是好奇罢了!
哪知,就在她将视线移向床第的那一刹,忽地对上了一双绽著迫人银光的狐狸眸子。那双挟带兽性的眸中冰冷大於炙热,吐露出的寒意叫翠一下子由脚底冷到了头顶,当场僵住,动弹不得。
「你醒了。」笙温和若煦日的口吻如昔般轻易地便流曳而出,他的笑容也浅浅地扬在嘴边,和以前一模一样。
「先出去吧!」笙在翠耳际小声附语後,轻推了她一把,好让硬直得举步为艰的她能顺利走出这厢房。
让翠离开後笙迟疑了一会儿後,还是靠近了玉璃。
他瞧见了玉璃银眸中漩著的冷傲,他不了解其为何而来,也知道该适时离开,但思之若狂的人儿如今真实地就在他的眼前,他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转身而去。
走了过来,迎向玉璃的眸,宛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般,声调平稳而自然地道:「觉得如何?」
自他闻得寿为某一诸侯之女废原有的姜皇后起,便猜测到朝臣门口中赛若天仙的妲己是与他绝别多年的玉璃。
他想见玉璃,但寿却将玉璃养在深宫闲人无法入内之所,让他望眼欲穿,也寻觅不得玉璃身影。
昨日,他一如往常在朝歌皇城内闲荡,但见摘星楼装饰的明珠宝石在夜空下闪烁光芒,又见一抹身影醉倒御花园畔。他原只是关心地趋向前去,怎料如此便遇上了空盼多年的玉璃。
一时失了神,待他清醒之後,却发觉已抱著玉璃返回宰相府内了。
但,玉璃深沈的眸子却不复当日清澈明晰,他见玉璃眯著细眸,犹如其他野禽入侵了他的地盘,让他感受到某种威胁般。
玉璃艳红的双唇微微掀起,以睥睨万物的口吻问著:「你是谁?竟敢将我掳至此处?」
笙愕愣。
两千年是何等漫长的时间,他胸口满溢著无法相见的酸楚,朝朝暮暮不能忘怀,却只换来玉璃一个问句。
「玉璃,是我啊!」笙缓缓地坐上玉璃床沿,他只想再靠近他些,以弥补这段空白岁月的蹉跎。「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我不认识你!」玉璃以他在朝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口吻说著。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笙,天雷撼动那晚,与你相遇的那颗星子啊!我们的名字,都是对方取的,你怎么给忘了呢?」笙有股迫切,想尽快唤回玉璃的记忆。那双银眸曾有的率真如今污浊了,破军星是怎样的对待,竟使如白纸般无瑕的玉璃蒙上一层灰。
他是心疼,又有不舍,玉璃的笑容曾是他最珍视、重要得令他不敢碰触的,但当他欲重新拥有时,玉璃却已不再对他展露笑颜了。
「笙……」玉璃注意到了他温和底下的一抹急切。他喃喃咀嚼著这个名字,那个一直回荡不去、纠结他思绪,令他全无想法图有怅然的身影也在此时渐渐鲜明了起来。
我在天上,夜夜看著你,夜夜守著你……
脑海里窜入笙那时说过的话,他的神情如现今般温文和善。接著,玉璃记起来了。
所谓的遗忘,原来只是将回忆埋在角落不去碰触。这阵柔软而令人怀念的声音是把钥匙,轻易地便扣动了他心里的锁。
然而,当千年已过,解开的并不是初时柔软纯挚的情感,玉璃只觉愤怒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他所记起的是,山穴之外、乌云蔽日,笙抛下他绝然离去。
他等著,在大雨不休的夜里也仰望星火熄灭的星空,直到,雨水不散聚成了沼,山林夷平化作湿原,笙却从来未回来过。
亘古至今,无云的夜里星子总不断地闪著。他们在笑,笑他的疑愚,所以他闭上了眼,当自己死了般。
笙若在天上看著、守著、护著,怎会见他如此痛苦,也不愿再次下凡来解他相思愁绪。两千年不是两年三年,绝望积累会让人窒息。初的一千年,他虽避过旱天雷千年一度的雷击,但心已冷了;後的一千年,他选择遗忘来解这无边无际的等待之苦,但心已碎了。
直至後来,他的心中再也没有谁的存在;直至後来,他有躺卧牧野湿泽忘记了一切;直至後来,寿的出现赋予他生命全新样貌;後来的後来,他已不是当初那只不经人事的小狐狸了。
眼神闪烁著,玉璃瞧见笙眸底那抹殷切期盼,但他挟带著愤怒的报复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不经思索地便开口了:「我不认识你,也没替任何人取过名。我父复姓有苏,为冀州封侯,他唤我为妲己,非你口中玉璃。」
玉璃漾起一抹诡异而邪魅的微笑,将怒意沈入了笑颜底下。「现下,你可知我是谁了吗?」
「玉璃……」笙触到了玉璃眼中那抹冷绝。一份搁置千年的情,早尘封入定,他真再也挽不回吗?
笙抬起手来,想覆上玉璃玉般晰白柔腻的肌肤,怎料手才靠近他的脸庞,就为玉璃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指。
指尖传来痛楚,透过脉络,穿过了他的心。玉璃眼底燃烧著不曾退却的愤怒,虽以媚笑遮掩,但笙仍看见了他眼底的痛绝。
利齿无情地陷入笙的血肉之中,任鲜红血液泊泊流出,在玉璃口中不舍地游荡,滑过他的舌,亲吻他的唇,哀然滴落床铺白惨的床巾之上。滚烫的热血有如一朵朵恣意乱绽的红花,开得触目惊心,笙疼得无法喘息,因玉璃装做不曾相识的怒。
双目视线屡屡交缠不放,笙凝视著,兴起了一抹略嫌凄凉的微笑。
他是真心爱著玉璃的啊!
比玉璃所谓的喜欢更甚千倍、甚乎万倍。
幽都千年之刑他不觉辛苦,甘之如饴,但玉璃却只消一个眼神、一抹憎恨,就足以令他全然失措。
为何会让寿先找著他呢?笙自责著。
牧野之沼水漫百里,又有泥泞绿藻覆盖。他自幼时得独力驱马前往,便履去寻找。只因他深信玉璃会等他,所以他便日夜不休地在那片广阔无人迹的沼泽中翻翻挖挖,但几个年头过去了,却总是徒劳无功。
他更忘了自己只是个凡人,几番劳累不愿停的下场,让他被家人寻回去时,已是积累成疾的模样。
接著他病了几个月,醒来时闻寿纳了一名女子为妃,而那正是他遍寻不著的玉石。
「玉璃……」笙抬起另一只手臂,轻而缓地抚著他的如丝长发。
倾尔,他以著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喃道:「放心好了,我决不会让你有事的。」
天地之初就未曾断却的思念……
他最珍视的人儿呀……
春暖朝歌,未及三月,城里已是百花乍放,一夕间宰相府里植种片亩的艳红牡丹齐开吐蕊,景象妖冶煞是惑人。
玉璃身著一席正色白衣,长发挽髻以玉笄系冠,脚踏丝履倾身折落一株牡丹。
铅华尽卸的他不再是女子之姿,细眸光华流转间多了份俊朗英气。牡丹似火,在春阳下环绕著他徐徐燃烧著,映得他洁若冬雪的面容显现一丝艳色。
就算是笙的旧时衣裳,穿在玉璃身上,仍不减其绝代风华。
他是美,但那份气息太过骇人。
翠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旁监视著他行动,而不敢靠拢咫尺。一早,她便发现了四处游荡的玉璃,她怕他走著走著就离开宰相府,所以只能以双眼钉牢他,不让他趁机逃跑。
忽尔,玉璃发现了她,朝她招了招手,意示她过去。
她螓首猛摇,边摇边退。他可是九尾妖狐,近不得,会死的!
倾尔,他噙著抹浅笑抛落手中牡丹花,往她这头走了过来。
翠睁大惶恐双眼,见气氛不对拔腿就要逃离此处,怎料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腿太短还是动作太慢,她才一转身,玉璃便挡到了她身前。
「我有这么可怕吗?」玉璃低头凝视著吓得眼泪如断线珍珠猛掉的翠,他的兴趣一下子被引起了,总觉得翠这份瑟缩惊怕的模样有些趣味。
「星君……星君!」几经哽咽,翠到最後使尽了全部的力气竭力喊著:「星君,救我啊!」
会被吃掉,会被吃掉,一定会被吃掉!
冰寒而修长的十指蓦地裹上翠的脸庞,玉璃深邃的眸子闪著银魅妖光。翠的身上有种莫名熟悉的味道深深困惑著他,她的神色姿态怎么看都像极了当年那只惨死猎人箭下的白兔,莫非它也似笙一般回到了他身边来?
「你叫什么名字?」玉璃缓缓地问著。
「我叫翠……不……不是……生我的爹娘叫我做喜媚……对啦……我是叫喜媚……」她抖如秋风落叶,吓得摇摇欲坠。
「你跟著笙多久了?」
「很……很久了……从转世之初到现在……」不争气的眼泪一直掉,翠心里想著:主子啊,翠不是怕死,死了以後就可以脱离这副躯窍回去见您了,翠只是怕疼,怕被这狐狸又咬又啃地吞下肚。怎么做个凡人得经历这么多苦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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