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安静,就像个……像个蜡像似的。」他简洁地说,老实说,他根本没敢仔细看他。
「蜡像?这是什么形容词?」另一个人固执地继续问。
「唔,我是说,好像他的身体里没有灵魂,我们养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体,他那样子让人怀疑,是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实验剥夺了巴尔贝雷特家血脉的灵魂,只留下身体作为一个物品进行测试。你知道,我总是有点难以想像,一个魔鬼会被掌握在人类手中,任我们把他变成实验的白老鼠。」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
艾文看了他一眼,体贴地说道:「其实也是有可能的,传说魔神们使用遗传记忆,也就是说,他意识中藏着巴尔贝雷特家无数的祖先,看到自己的血脉变成了人类的实验品,它们宁可把他的灵魂剥夺掉,免得他丢人呢。我想对那些家伙来说,躯体是次要,重要的是那些虚无飘渺的尊严吧。就像丢掉王位的国王,还在无意义地想要保有自己的地位。」
这种对话让杰安斯不太舒服,他摊了下手,「我觉得法师学院像个乞丐窝,他待在那里才是有辱身分呢。」
「传统到了改变的时候。」艾文说:「世代以来,巴尔贝雷特家的血脉由法师学院和中央研究院轮流掌管,洁西?巴尔贝雷特在世时,传统魔法正值鼎盛时期——他们现在是把那些传统和技术丢得只剩下垃圾了——他们甚至找到一种方法,让洁西产下的恶魔之卵分化成了两个,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可惜现在也失传了,就像传统魔法的下场,不肯暴露在阳光下,便只会烂在手里。」
杰安斯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读过历史,知道当年洁西产下了两枚恶魔之卵,其中一个力量更强,法师学院设法催生了里面的孩子,按传统交给了中央研究院,而第二个孩子始终在沉睡,直到七年前,才真正诞生。
如果不是后来他们没落的太厉害,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夏夫交给中央研究院,不过这个正确的选择现在却成了法师学院的痛心之处——中央研究院把珍贵的实验品给弄丢了。
「现在法师协会那班人可算是找到话柄了。」他叹息,「你知道吗?我简直怀疑是他们把那小孩藏起来的,不然一个七岁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自己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整个大陆都在找他。」
「这个猜测太有道理了!法师协会那些白痴,就知道抱着传统不放,失去了曾经的荣耀,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艾文提高声音。
杰安斯伸直双腿,放松了下来,和朋友聊聊天让他感到放心,仿佛这世界还在他的控制之下。刚才他还满脑子是被艾尔温拿走的镯子,跃跃欲试地想要尝试着要回来,但现在他觉得这也许没必要,毕竟如果那么干的话,自己的事业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最近肯定是太紧张,才会觉得气氛有什么不正常,或是地狱就在隔壁的。
「是啊,不是他们会是谁呢,那孩子虽然存在差不多五百年了,可是他从七年前才真正诞正,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思想这种东西。」他接着说道。然后他意识到,其实遗传记忆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孩子什么都没学,却可能什么都知道,因为那些关于太古的杀戮记忆,早已存在在他的血脉之中。
他没有朝这条线更深地想下去,他更愿意相信那孩子空洞的双眼,没有隐藏着什么东西。想到那干枯的皮肤被刀子切开、听着研究员讨论他血液的构造时,他是有意识和清醒的,知道思考和疼痛……这太让人不愉快了。
「历代实验品都是这样的。」他提高声音,「他之前那个孩子,从生到死都待在中央研究院,他最后甚至是因为实验意外死在了这里。」
「哦,关于他的传说可够浪漫的,那个齐恩克家有一个骑士,据说就是因为杀了他——」
「别告诉我你也信那个,那都是无稽的民间传闻,我们的实验室不可能犯下这样的过错。骑士总是以为一切都是骑士解决的,却不知道我们根本不会犯下那么低级的错误。」杰安斯严肃地说。
艾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法师和骑士关系糟糕,有些事开得太明白只会伤害大家的感情。
「我们从希尔那孩子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可算是完全献身于研究了。」艾文说。
「他叫希尔?巴尔贝雷特?」杰安斯问。
艾文突然怔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门外,「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问。
杰安斯侧耳听了一下,却只得到一片寂静。他能听到夜色渐深的声音,活物们已经沉寂了下来,现在该是另一种生物的活动时间。
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慢慢摇摇头,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听到建筑很下面的地方……隐隐的有惨叫声传过来,可能是什么魔兽吧,它们有时候能自己破解禁声咒。」艾文说,摆了摆手,他们脚下建筑深不见底,三千年的沉淀让中央研究院变成了一个迷宫,没有人知道有多大的废弃部分被埋在地底的黑暗中,就像没人知道这里的石墙间湮灭了多少的历史。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觉得静得不正常吗?中央研究院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即使是在平时,那些藏在墙角的小怪物们,也没有停止地呻吟。」杰安斯说。
艾文怔了一下,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他不确定地说道:「可是下面重要的楼层都安排了值班人员,如果真有不对劲儿,会有别人去看的。」
杰安斯点点头。今天是特殊情况,重要的楼层都安排了值班员,血月中空气中的魔力太强大,会破坏脆弱的通讯魔法,所以需要多派些监视者保护仪器的安全。
虽然现在他们看上去很孤独,其实中央研究院的建筑中有差不多一百个活人分布在各层,只是这建筑实在太大,即使那么多的人在这里,仍被轻易消融罢了。
「没关系,各层的值班法师多着呢。」艾文说。杰安斯点点头,又坐回椅子,盯着监视水晶球。
现在除了坐下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因为外面太安静了就跑出去检查,或是一声可疑的叫声就跑到六十层以下去。
他也不能去找艾尔温要手镯,或是上交辞职信,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勇气。
他紧紧盯着监视水晶球,里面显示一切都很平静,平时即使在白天都会活跃的幽灵,此刻却像全都死了。
他的手边空落落地堆着成山的卷轴,却直到现在也没有用掉一张。角落里黑暗不正常的蠕动、空气中魔力疯狂的震颤、探头探脑想要吃人的怪物一个都没有看见,所有的怪物都变成了最守规矩的孩子。
这种死寂让他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他坐在那里,觉得心里像被老鼠的爪子不停的挠一样。
他突然想起之前的那次夜班,那晚墙壁中被捂住一般的惨叫,还有鼻端浓郁血腥味。仿佛地狱就在隔壁,犹自开始扩张。自以为安全的凡人其实只要伸手便可触及,可他不敢伸手。
现在依然如此。
他可以听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呼吸,静得让人发疯。
那一刻这空间也是死寂到了恐怖的程度。他突然想,那肯定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恐惧地缩成了一团,不希望被那轻轻踏过走廊的魔鬼所注意。
一声细细的惨叫从远方传来,像来自极深的地底,即使透过厚厚的泥土,仍感觉到那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他打了个寒颤。
他抿紧唇,没有说话。
「你……你听到了吗?」他的同事不确定地问。
杰安斯简直有点恨他非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说起来……艾尔温启动了在各层值班室门上的防护咒,它可以完全密封房间,所以最糟的情况下,就算有不干净的东西到门口,它也不可能进得来。」艾文迅速地说,好像这话是某种保证似的。
杰安斯点点,认同了他的说法。
各个值班室门前设了保护咒是最后一道保险,如果有过于危险的生物靠近,这道咒符能形成一道强力的空间屏障,把里面的空间和外界隔开,最糟的情况下,至少能保住性命。
他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
他抱紧双臂,没关系,再严密的防线都无法防止气味的进入,它们是无害的……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雪丽的结界,那像玻璃瓶一样剔透晶莹的结界,如此的精致,简直就是个艺术品,可是最后它依旧碎了。
「你的那个结界,弄碎实在太可惜了。」他曾对雪丽说。女孩只是回以微笑,「因为世界上没有不会碎的结界,杰安斯。」她说。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可惜。
世界上没有不会碎的结界……这句话本该只是个女孩子无意义的法术评论,可是此时,却觉得遍体生寒。
整栋曾坚不可摧的地下建筑,现在正位于魔鬼的腹内,在黑暗中摇摇欲坠。
他不确定地问道:「那个……你闻到血腥味了吗,艾文?」
对方迅速回答:「没有。怎么可能会有,你太紧张了杰安斯,屋里点着净化熏香呢。」
杰安斯转过头,桌上薰香暗蓝的烟雾袅袅上升,像飘渺的舞者,带来清爽干净的气息。可是,他怔了一下,那暗蓝的周围,被镶嵌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那是血月的副作用。」艾文说,他也看到了。
又是一声惨叫从脚下传来,如果说上次听上去像幻觉一样远的话,这一次,它显然近了很多。
「这也是血月的副作用?」杰安斯喃喃地说。
「如果有事,应该是下面那层的家伙负责。」艾文笃定说。
「他们也许出事了?」
「那也不该我们负责!别想了,没什么东西能无声无息的进入值班室杀人!」
也许的确是我想太多了,但愿是的……杰安斯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下的惨叫已不再隐藏,一声又一声地传上来,仿佛有什么人在下面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很想吐。
值班室像大部分的房间一样,是坚硬的大理石地面,踩上去坚实平整,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是踩在薄薄的木板上,下面便是惨叫连连的地狱,上演着他这辈子都不能想像的、惨绝人寰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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