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间踌躇了会儿,“我此来却是为件俗事,”鼓起勇气,“你可愿……与我结成连理?”
谢辞诧异回首,“嗯?”
在她注视下陆雨间的语调都有些不稳,“世族子弟,联姻再所难免,倘若……倘若你未有心仪之人,不如与我……结成连理,彼此相熟,也不算为难。日后……”极力压下心里的伤感,“日后你若遇到心仪之人,我便……放你自由,如何?”
谢辞转身立于亭边,语气依旧淡然,“我明白,只是谢家儿女,一但答应的事,纵然再不愿,也要做到最好。所以,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虽然知道是这种结果,陆雨间还是难受的呼吸困难。
不懂爱的人是可悲的,爱上不懂爱的自己,更是可悲。
可是,他还忍不住为她着想,“那你,该如何回绝皇叔呢?他明日便要来提亲了。”
“自会有办法。”
陆雨间艰涩道:“只是做场戏,替谢相解围,况且你并未有心仪之人,也不愿?”
“我不愿违背自己的心。”不愿像谢安一样,心念着东山,却为一家人出仕;不愿像谢道韫,不喜欢王凝之,还要尽职尽责的做着王夫人;也不愿像谢玄,分明想做个孤舟独钓的逍遥渔翁,却做了掌握生杀权的将军。
诚然他们是谢家的骄傲,是无私是值得敬佩的,可是他们不快活。而她只愿做个随性的人,不为形殁,不为心殁。
☆、连理之约
她像是对陆雨间解释,又像是自抒胸臆,“并非你不好,只是我此时还不想停留。我不敢想像自己要与某人相对一生,那样或许会相看两厌,多少的情愫都会被磨灭干净。而天地还这么大,还有那么多景致情怀,我没有赏到,何必停留?”
“也或许明日的想法,便与今日不同,谁又说得定呢?到哪天,遇到个愿意停留的人了,纵然八十岁,也会欢欢喜喜的上花轿;如果遇不到,就算八十一岁了,也还天大地大,随处为家。”
陆雨间苦笑,“真是洒脱的紧。”就是这样的她,让他爱得很,也无耐的很。
她看着他伤感的脸,清俊的模样像被雨滴打湿地玉石,仿佛是破碎的痕迹,忽地莞尔,“那是从前的想法,倘若八十岁我还未嫁,你亦未娶,我便赴你连理之约,如何?”
陆雨间怔愣之后,展颜一笑,玉润珠华。
“然诺重,君须记。”
双后交握,相视而笑。一个清洒淡逸,一个情深意重。亭外秋雨潺潺,打在残荷之意,清歌旖旎。
次日,司马岳果然来谢府提亲,抬聘礼的皆是禁中乌衣卫,与其说是求婚,不如隐带威肋之意。谢相一惯从容,对此也仅是莞尔,“儿孙自有儿孙福,阿羯去请她吧。”阿羯是谢玄小名儿。
谢辞见了红红的礼担,皱了皱眉,对谢安深深一揖,见谢安对她颔了颔首,转身而去,看都不看司马岳一眼。
司马岳面子挂不住,要笑不笑地拉住她,“姑娘不做声,我便当是肯了,来日择了良辰,便来迎……”尚未说完便被她折扇一拂,连退数步。
谁也未料到她一女子有这样的力气,愣怔之后抬礼的士兵纷纷抽出武器挡住她。而她眉峰都未皱一下,折扇连挥那些刀剑便被格开,而她衣袖轻拂,摇着折扇,闲庭信步般,长身而去。
陆雨间看着她清萧地背影没入乌衣巷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谢安下了门庭,连声抱歉,“皇子勿怪,这孩子幼时师从紫衍真人,功夫好脾气也高,轻易无人敢掠其锋,皇子见谅则个。”
紫衍真人的大名,震得司马岳神色一肃。
谢辞走了,婚事情便不了了之。
陆雨间每每想到她当众拂开司马岳,扬长而去,便觉无限快意。至少她肯向自己解释,说明在她心中,自己是不一样的。那么,他们约定,她还记得吗?
到八十岁太远,便等冬天吧,可冬天也如此远啊。
真到冬天了,他既期待着她的到来,却又担心她会来。被拒婚后司马岳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挂恨着,暗地里想要教训她,他怕她会落入他的陷井里。
那晚他回府时,天下起了雪,赶到后院,就见今年移栽的几株白梅悄然开放。雪覆在梅枝上,晶莹剔透。
有人从梅树后走出来,头簪白梅,衣衫胜雪,正是久候之人。
那晚他们在白雪梅影里,品笛清饮,吹彻梅花。
谢辞的酒量依旧不好,几杯下肚便醉倚在梅树下,醺醺欲睡。
陆雨间第一次离她那么近,细细的观摹着她的容颜,要将她深深的刻入脑海中,此生都不容忘却。这一张脸,远算不上绝色,却如此令人心醉。
都说爱而不得,掻首踌躇,他却没有那种焦燥,只是从心底很深很深之处,泛起浓烈的悲哀。
他俯在她的身前,牵起她的手,近乎虔诚的亲吻着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
次日清晨,他醒来的时候,谢辞已经不在了,石桌上放着幅画,他打开,画卷上画的是他,白雪之下吹梅横笛,青衣洒洒,清影隽隽,清颜如琢。
原来,在她心中,自己也曾如此美好,总算不负此生。
白梅堆雪恰月新,竹映薄霜水墨浓。
庐下煮茶待好友,浅吟诗句抚古琴。
此后很多年,陆雨间都没有再见到过谢辞,就像他那时的感觉一样,她永远只是刻在他脑海中的一个影像。来赴白梅之约,是她给他的,最好的落幕。
后来某天,他无意路个那个花魁娘子的小居,见到那个洗尽铅华女子在院落里种满了梨花树,花开时节,独自赏着梨花,清影寂寂。
她邀他进门,请他喝一杯梨花茶。
再后来,他听说花魁娘子出嫁了,嫁给卖货郎,相夫教子,清贫度日,他欣慰一笑,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而他一直没有成婚,其实对于那个八十岁之约,他已经看淡了,淡得都不再期待了,而那些情感,也在某个瞬间,忽然就明白,就像谢辞说的,那也许并不是爱,只是仰慕。
爱是对等的,而仰慕是不对等的。爱可以放在手心里把玩,仰慕,却只能放在头顶上贡奉着。
所以,他一直都不曾奢想过谢辞会嫁给他。
然而,有些时候,却非她不可。
仰慕与爱不同之处在于,仰慕之人的思想,会侵蚀你的思想。所以,再没谁能入他的眼,他便再不能与谁相守一生。
就那样,无意等她到八十岁,一眨眼,他却已经等到了八十岁。
而只到他八十岁,也再未得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或许她留恋某处风景,再不愿归来;也或许她已经找到能为之停留的人,开开心心的嫁作人妇了;又或者,她已挣脱皮囊的束缚,一缕香魂早就与万化冥合了。
他不得而知,只是恬静的守着岁月。
那年,东山的梨花又开了,大片大片,如行云凝聚,如白雪堆砌。
他站在当年她站的地方,赏着一江缓流,漫山流翠。人老了,不中用了,站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便躺在石头上休息会儿。
这一躺就睡着了,梦中见她踏着满地梨花而来,白衣如素,容颜如旧。
她笑着向他伸出手,说,雨间,我来赴你连理之约……
☆、吹笛过蔷薇
那年初夏,一场朝雨浥去轻尘,四野浓绿得如像是被画匠用青墨涂染,却有一架篱芭上开着大片大片绯红的蔷薇花,风拂过,花枝摇曵,红浪如簇。
顾浅笛倚着柴扉,见脚下青山白雾,幻起幻落,如同水墨画卷般渲染开来,一眼景色一杯酒,陶然忘怀。
有笛声漫入耳间,空灵清越,带着少年人的自负之气,顺着笛声忘去,便见陌上谁家少年,一袭白衣如雪,头戴竹笠,身骑青鬃马,吹着笛子缓缓走过蔷薇丛。
这少年好雅致的情怀。待一人一马隐入绿野后,他收了酒盏入竹庐,见案上白卷,兴起作画题诗:
烟雨入柴扉,红炉酒正煨。
水墨青白处,吹笛过蔷薇。
搁笔不久,就听有人轻叩柴扉的声音,门外雨脚细密,想必是有人来避雨。他撑着竹伞出门,便见柴站外立着的人,正是适才那少年。
少年抱拳一揖,清稚的声音说着老成的话,“趁兴游春,不想被雨所阻,山客可否借一方檐头,容我暂避?”
顾浅笛莞尔,推开柴门道:“请便。”
要进入竹庐时,有风拂过,桌上的纸被风吹飞起来,少年人抬手一接,正是刚才所作诗画,浅青墨汁涂染的山水,朱砂绘就的蔷薇,以留白作云雾萦绕,以及那一抹清隽的白色身影。
少年人稍稍愣怔之后,唇角轻轻一勾。
顾浅笛也不尴尬,引他入座后问,“清茶一盏,可否酬笛?”
少年解下竹笠,脸上犹有湿意,长长的羽睫上挂着细小的雾粒,眼瞳清隽如水,老实不客气地说:“红炉有酒,何须煮茶?”
顾浅笛摇摇头,“你今年才多大?不宜喝酒。我这有村茶,虽不见多好,却也清鲜。”说着到屋里找茶,只听杂乱地一阵翻动后,他拿着个竹筒过来,“茶没找到,倒找到这罐蜂蜜,少年人喝蜂蜜才好。”
说着拿起茶勺舀了半勺放进水里,轻轻搅拌着,他动作举止优雅从容,行云流水般悠然,分明煮着蜂蜜水,却有种煮雨前龙井的贵重感。
雨未歇的时节,少年人俯观山上,恰可见那丛蔷薇,被雨一洗,浓稠的艳色消了几分,倒有少许清丽之色。
“这花还能开多久?”
顾浅笛边洗着茶杯边道:“大抵半个月,到时花瓣凋零,风一吹漫天飞舞,好似绯色的蝴蝶蹁跹,也好看得紧。”
少年坐在他对面,摆出成年人的老成,“到时我再来,讨你一杯茶,可好?”
他这样子真是讨喜的很,顾浅笛莞尔应道:“好啊。”他的手很清秀,指间似乎还带着墨香。少年接过蜂蜜,清甜带着淡淡的花香,想来应该是槐花蜜。
两人相对清饮,茅檐下水如泻,沾衣未觉。
直到暮色回合时雨还未停歇,山间雾气甚重,路面湿滑,再不回去路就难走了,少年向顾浅笛辞别,顾浅笛说我找件蓑衣给你,又跑到那屋里一阵翻找,却空了个手出来,“没找着,要不这把伞给你,骑马时当心着点。”拿开雨伞就见放在其下的蓑衣,“咦,怎么在这儿?哦,今早说出去走走找出来的,竟又忘了。”
少年窘然地看着他,这人什么记性?他也没有推辞,披上蓑衣,出了柴门忽然问,“你喜欢什么花?”
顾浅笛一时还真想不出自己喜欢什么花,随手指着那丛蔷薇说:“那就很好。”
少年郑重地点点头,说:“我叫慕遮,仰慕的慕,遮避的遮,我还会再来,下次你得提前准备好茶,别又找不到了。”说完骑马下山去。
顾浅笛摇摇头,莞尔道:“今天是意外。”慕遮,苏幕遮啊,倒像是词牌名,很好记。目送他消失在小径上,掩上柴扉。
数日之后,天气放晴,朝雾打湿院中草木,顾浅笛想到那丛蔷薇,何不去接些露水来,煮茶或是调墨都是极好的,便翻箱倒柜地找齐瓦瓮杯盏,七零八落地提着来到山下。
昨夜的一场雨使得蔷薇低垂,沉甸甸的几乎压倒篱笆,他架起竹管承接露水,然后引入瓦瓮里,接了半坛便觉有些困倦,索兴合衣卧在蔷薇架下青石上。
方睡下不久,慕遮就来了,遥遥地见青石上一角衣袂,男子面向花架支颐侧卧,浓墨般的青丝垂曳着,肩骨挺削,双腿修长,好一段清冶风骨。
他轻步走近,见蔷薇映着他清逸温雅的面容,显得眉目一派青好,果然是江南风骨君子眉。也不打扰他,取下竹盏承接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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