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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花成骨 作者: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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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江湖恩怨

  他大步过去,紧紧地执起他的手,颤抖地呼唤,“……阿苏……”十年的隔阂在这一声中填平。他也笑着呼唤“陌白”,却有暗色的液体从嘴角流出,随着呼唤,他轰然倒下。
  他将他接入怀抱,才发现那是鲜血,满手满身都是血,从胸口源源不断的涌出。
  他却在笑,一如当年般纯洁无邪,“陌白,我来赴你……归去之约……”
  他刹时泪流满面,将他紧揽于怀中,“我们……归去……”
  有风拂过,西府海棠洒了一地,落花成冢。
  他终于又回到那间私塾,却没有那个等他归来待的人。
  葬礼那日,公主疯狂地说“我得不到他,别人也休想得到,他想与你归隐,我便毁了他”,他是用生命来赴他的约啊!
  可是此后,再没有人,能在他倦得时候,置一几一榻于花下,容他有安歇之处;再没有人,能在他渴了的时候,奉上一杯清茶,消除他满身风尘;也再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心空了的时候,给予慰籍与安抚。
  私塾的锁都上锈了,却没有锁上。他推开门,尘埃尚新,笔墨齐楚,桌上的茶杯酒杯皆是两个,似乎等候着他的归来。
  他一一抚过每样器物,来到书房。在檀木箱里找到一些书画。他以为他收录了吴苏所有的画,却不知道很多画吴苏并没有随作随弃,而是存于这这里。而这里的画,每一副都有他。
  他月下含笑,他薄酒微醺,他临风抚笛,他纵剑起舞,他在朝堂挥斥方遒,他散朝后寥落伤神……
  原来这么多年,纵然相见如陌,他们也在彼此心中,从未分开过。
  最后一副画,是那年离别他策马而去,青衣飘逸。梨花洒落,满陌雪白。
  他从没想过,他的离开,在他心中竟凄伤绝美至斯。可是,离别的那样决绝,他为何都不说一声等我回来?
  花园里的花竟如当年一般繁茂,路过的人说:每一年清明时节都有人来修理花园,穿一身白衣,美得不似凡人,他对路过的人说“如果看到有个青衣人归来,请一定要告诉我,在那面墙上留下个记号就好”,但是那个青衣人从来没有来过,他的笑容越来越黯淡,很多次,我都看见他对着那面墙发呆,背影孤单得令人心痛。你知道那个青衣人是谁吗?知道的话一定要转告他,让他快点回来……
  他在那面花墙下喝酒,这一醉,就再也没有醒来。
    
 
  ☆、最下腐刑
 
  槿安千年
  公元前98年,长安。
  这一年的冬尤其的冷,大雪连下了三天,雪后初霁,屋檐上垂着长长的冰棱,像一把把尖刀。
  城郊一座破旧的小院落里,一株腊梅花凌寒独自开,蛾黄的花瓣被冰雪覆盖,更添清冽风韵。除了这腊梅,贫寒小院再无他物。
  风透过破旧的门吹进房中,司马迁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被子,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挣扎着伸出手,那手细瘦如柴,腕骨孤棱棱的突着,颤巍巍地握住床头的水壶,嘴唇翕动着要喝水,唇无半点血色,布满干裂的死皮,像一根根荆棘,急需水来滋润,然水壶里没有半滴水。
  手一软,水壶掉了,他整个人也瘫软在床上,眼神空洞洞的,下颚尖峭的吓人,似乎没了生气。
  风声呼啸,似欲掀翻这破旧的屋顶,腊梅虬曲地枝干深深扎在地下,仍被折断一枝,被风吹进窗户,砸那人身上。
  冷香一线没入心肺,拉回他几欲消散的神志,空洞的眼神落在腊梅上,蛾黄的花瓣犹带着冰渣。这么娇嫩的花儿,尚能忍受如此严寒,何况人乎?脑海里浮现父亲司马谈临终遗言:余死,汝必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不能死!父亲的承诺尚未实践,平生之志尚未完成,怎么能就此死去!
  他艰难地爬起来,每动一下,血肉都似被撕裂,骨骼被折开,尤其是下身隐秘处的痛疼,折磨着他的身子,也如刀子剜着他的心。
  那种耻辱,那样的耻辱……不能死!如果就此死去,那种耻辱便白受了,死后复有何颜面见父亲于九泉?不能死!
  紧咬着那干涩地唇,蹒跚出门,吃一点雪,吃一点雪就不渴了。几日水米不进,又兼身受重刑,他身体已到极限,勉强踏出门口便一头摔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
  无论意志多坚强,这残破的身子终归还是承受不住。
  此夜风雪,长安道上一骑飞驰,卷得飞雪弥漫。转到城郊,马蹄声惊地柴门犬吠,任安熟门熟路地来到偏远地小院,径直推开院门,入眼的是及膝的深雪,和门口几乎被雪埋得人。
  他疾奔过去,将司马迁翻过来,看到那张青紫的脸,顿时五内如焚,猛然将他搂入怀中,探到还有气息抱入房中,扯掉结成冰的衣服,露出来的躯体没有一块完好之处,尤其是两腿之间,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他心如刀绞,刹时便逼出男儿泪,解开衣服将他置于怀中,像抱着冰块。想要救活他,这点体温根本不够,需得生火,可是半点柴薪也没有。他将司马迁裹紧后出门,见不远处有垛柴禾,也不管是谁家的抱了半捆回去,好在随身带着火折子,点起火又盛了半盆雪放在火边煮,然后将他抱到火堆旁,用身体与火温暖着他。
  随着火越烧越大,盆里的水也烧热了,他用布蘸着水润湿司马迁的唇,热敷皮肤,然他依然气息微弱,并没多少好转。
  任安行军在外曾遇到过冻僵的人,知道保持体温最好的办法,是食物。可是这屋里连米星都没有,急切间去哪里弄吃的给他?稍稍一想,割开自己的手臂,送到他唇边。
  人血是最营养的东西,又兼热水敷肤,等到天亮的时候,司马迁的体温已经恢复过来,虽无性命之忧,只是……
  门外忽然转来叫骂声,“你这阄人,作死呀偷我家柴,没了根的人果然脸皮都不要……”原是昨夜那垛柴的主人,顺着掉在雪地上的柴木找来了。任安额上青筋暴起,大步流星的奔到门外,一脚就将那人踹得老远。
  虽是盛怒之下,他也没失分寸,那一脚看似惊人,实则杀伤力并不大。那人本是泼皮无赖,就势倒在地上哭天喊地,“打人啦!打人啦!偷人家柴禾还打人,有没有天理啊!都快来看啊,阄人偷柴还叫人打人啦……”
  很快领里乡亲们都聚了过来,任安曾在司马家住过七年,很多人都认识他,见他得罪了泼皮,都暗暗摇头。任安冷笑着道:“你如此不外乎想要点柴禾钱,你想要多少?”
  泼皮闻言用手比了个五,任安眉头横挑,冷冷道:“我给你!”猛拂衣袖,但见白光闪过,一柄明晃晃地刀赫然插在他两腿之间,泼皮顿时吓得浑身冷汗,两股颤颤,屁股后晕湿一片,竟然吓得尿裤子。
  “够了吗?”声音比冰还要冷,见泼皮吓得难以出声,又道,“不够再给你点。”说着又摸腰间,泼皮见此连滚带爬地走了。
  这下把围观的人也震慑了,他收敛脸上戾气,从领里那里买来米面猪肉,又托人去城中请大夫,回到房间时,发现司马迁竟醒来,欣喜若狂,“先生!”
  良久,司马迁空洞的眼神才聚起光,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任安轻扶起他,触手间衣衫尽湿,原来方才那些的话,他都听见了。不敢再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吃了碗从领居那里买来的粥。一碗吃完,司马迁这才有力气唤了声“少卿”,少卿是任安的表字,是当年司马迁为他取的。
  任安回了声“先生”,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想了千百句,可在这样的痛苦与耻辱之下,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他俯跪在床前,埋首在他怀中,像孩提时央求,“先生,活下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司马迁沙哑的声音艰涩道:“忍受那样的耻辱,就是为了……苟且偷生。”这句话,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在任安心头,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腐刑,折磨了他的身体,也折辱了他的灵魂,曾经那么骄傲的人,就这样被折了脊梁么?不!不是这样的,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个人,明白他的坚持与自尊。
  他一直记得他们的初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抛下他改嫁,八岁的他孤苦无倚,饿极之时,听闻木槿花的皮和根可以入药,便想采点换钱。就在那个木槿花丛,遇到了他。
  彼时,木槿花开得极为灿烂,像一团团小火苗缀满绿色枝头。司马迁就躺在花树下酣眠,丝绦般地长发铺散在绿草上,清俊脸上满是倦色,神情却是愉悦的。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观察这么多,目光便被他腰间的布囊吸引了,那里肯定有吃的!
  想到这他就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地响,四顾无人,悄悄地爬了过去。眼见就要偷到布囊,一朵木槿花掉了下来,正砸在司马迁的脸上,他就这样被抓了个现行。以为这回也会像以往样,被打个半死,却见他解开布囊,拿出面饼给他,还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苟且偷生
 
  他一下就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止也止不住,司马迁慌了,边替他擦着眼泪边问怎么了,他呜呜咽咽地说以前,父亲也这样摸他的头,可是他死了,娘亲不要我了。司马迁沉默了会儿,说别哭,以后你跟着我吧。
  后来他曾问,你为什么收留我呀?
  他笑着说,我那时一睁开眼,就看到又贼溜溜,又胆怯慌张的眼睛,还以为是只小狗呢,就当作小狗收留了,哪想还是只爱哭的小狗呢。
  那年,他也刚刚加冠,为协助其父写《史记》周游各地,他便跟着漫游江淮,到会稽、渡沅江、湘江,向背过汶水、泗水,于鲁地观礼,向南过薛、彭城,寻访楚汉相争遗迹传闻,过大梁,后回到长安,历时五年。
  五年间,他们被狼追过、被蛇咬过、被强盗绑过、爬过玄悬崖、趟过河流、吃过野菜……无论多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丢下过他。
  “怎么此时回来了?”司马迁的问话,拉回他的神志。
  “卫将军回京,我随之回来。”任安含糊地道,不愿让他知道与战争相关的事,尤其是李陵事件。
  去年秋,汉武帝命李广利出征匈奴,李陵相辅,率五千名弓箭手行军一月有余,被匈奴三万骑兵围困,奋勇杀敌,逼退匈奴骑兵。匈奴单于急调八万余骑攻打李陵,李陵力挫匈奴,终因无后援而兵败迫降。
  朝臣谴责其贪生怕死,武帝问司马迁,司马迁认为李陵兵不满五千,深入敌人的腹地,打击数万敌兵,虽然败仗,亦杀敌无数,足以谢天下,不肯马上去死,必有所图,将来定会将功赎罪报答汉室。武帝认为他担护李陵,贬低宠妃之兄李广利,将其下狱。不久,传来李陵带兵攻打汉朝的消息,武帝杀李陵母亲妻子,判司马迁死刑。汉朝律法,死刑可以用金钱或是腐刑代替,司马迁家里贫寒,欲借款而人情寡薄,无人肯出手援助,只能受腐刑。
  司马迁没再问什么,让他将案头的竹简拿来,支撑着要坐起来,举动维艰。任安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我读给你听。”他声音清朗,读书时从容舒徐,很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以往,他就这么读书给他听,起初,是为了教他认字。那时,司马迁每晚都会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刻在竹简上,一个一个的教他认写,他记性也好,每天能学会三字,三个月后就差不多能读竹简了,遇到些晦涩难懂的地方,就逐个的给他解释,然后改成简单易懂的句子。一年以后,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字,司马迁就让他也试着写见闻,等回到长安时,他已经能写出很不错的文章了。
  但读书给他听已成了习惯,就在这个小院,或是明月清风的晚上,或是暗香浮动的黄昏,或是宿雨过后的早晨,从《诗》到《春秋》到《左传》再到《离骚》,他布衣寒襟,挥卷洒墨,颇有上古之人的风流气度。
  可如今,却变成这个样子,只是说几句公正的话,便遭如此毒手,天理何在?不禁悲愤交加。这时,领居已经请来的大夫,他到院中连吸了几口气,才平复心中怒火,却不忍再视他那满是伤痕的身子,躲在门外。
  不久大夫就出来,对他说:“你父现在身体虚的很,拣几剂药给他吃,好生照顾。”叹息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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