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花成骨 作者:诗念
Tags:江湖恩怨
司马迁的妻子替他生了两男一女,长子司马观,次子司马临,女儿已经出阁,妻子在司马迁入狱之时,就带着儿子改名换姓,逃到他乡避难了。
他按大夫嘱咐每日煎药,精心伺候,一个月后,司马迁身上普通伤口已好的七七八八,那种伤却是回天乏术,他才三十五岁,后半辈子完全毁了。
次日,司马迁便开始撰写《史记》,五年游历笔记起到关健作用,他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任安担心他身体,每每想劝他休息会儿,话到嘴边却止住,因为知道,他忍受腐刑,就是为了写《史记》,这是他痛苦的根源,也是唯一能减轻他痛苦的方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整理数据,替他将文字刻在竹简上,天冷的时候替他加件衣裳,在他困极伏案而睡时,将他抱到床上去。七尺男儿,瘦得只剩百来斤,骨头硌着他的身子,钝钝地痛。
到清明节前,他的伤口已全部脱痂,这些天他没有夜以继日的写《史记》,然精神却愈发疲累,时常精神恍惚,冷汗湿衣。
任安知道根源所在,腐刑对于每个男人都是奇耻大辱,受人千秋诟病不说,更无颜面对父母,他又有何颜面去替祖宗扫墓?
这样恍恍几日,清明节那天,终还是提着香烛前去上坟,远远地看见坟前跪着的两人,他眼睛顿时泛起了光彩,疾步过去,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两人见着父亲,先是大惊,问是人是鬼,接着脸色晦沉了下来,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父子相逢,尚未诉衷情,司马迁便看到新成的墓碑,蓦然僵住,任安随之看去,墓碑上写着:先考司马公迁之墓,怒极便要折了这碑,司马临拦住他,“不可!”
任安愤怒地道:“你父亲未死,怎可立碑!”
两人忽然就跪在司马迁面前,痛哭悲诉:“古人云: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最下腐刑极矣!今父亲为苟活而受腐刑,辱及先人,辱及自身,亦……亦辱及孩儿和母亲,倘若……”
“孩儿宁愿父亲英勇就死,甚过苟且偷生!”
☆、史家绝唱
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也不过如此。司马迁的脸色倏地苍白如死,眼神里光彩消散,黑寂如死。
良久,木然地走了。
任安知道任何言语都安慰不了他,只有默默地跟着。他浑浑噩噩地走,不辩方向,不识路径,走到山崖都不知晓,任安只能将他拉回家,喂他饭,他木然的吃着,让他睡觉,他就躺在床上,像没有灵魂的木偶。
任安不敢大意,时时刻刻看着他,这样过了几天,他实在终于禁不住困睡过去,醒来时发现他不在身边,顿时吓得冷汗连连,霍然起身,竟见他在书案前,没有点灯,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他身影拉得诡异而曲长,正拿着笔书写。任安松了口气,还能写东西就好,生命还有所寄托。
却见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到最后手腕急速的飞舞起来,猛然高抬,接着狠狠地砸到书案上,只听“咔”地一声,毛笔断裂,而他疯了似的抱起书简狠狠地砸在地上,又踢又踹,似乎恨极了这些书简,嘴里发出古怪难听的声音,鬼魅如妖!
任安吓得一身白毛汗,疾步过去,却见他忽地伏跪在地,急切地拣起散落的书简,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母亲搂着孩般,万分珍重爱惜,而后仰首长啸,泪如长河。
那啸声悲怅如诉,凄绝入骨。
月光,不识悲苦地洒在他脸上,下颚尖峭如笋,眼眶深陷如涡。泪,顺着脸颊流下,如能蚀骨。
那一刻,任安明白了,他对《史记》的感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光爱极了它,也恨极了它。爱它,让他还有所寄托,不至于空无虚妄,碌碌一生。恨它,因为它,他甚至连死都不能,因为它,受了这奇耻大辱,也因为它,受住了这奇耻大辱!
可是,哪怕木门已拱,哪怕连儿子都认为他该死,他还是能活下去,因为它!
他亦跪下,一根一根地收起散乱的竹简,温热的东西落在手上,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陪你。”他说,拿起书案上刻字的刀,“受苦,我陪你;受辱,我也陪你。”猛然便向自己腿间切去!
刀光刺激着司马迁的瞳孔,猛然回过神来,挡住他的刀,面容抽搐着,眼神变幻莫名,良久,蓦地痛哭失声。
他抱住他安抚着他,沙哑的声音哽噎地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他抱著书简,他抱着他,就那样唱着、唱着,直唱到东方泛白,直唱到旭日初升。
这一晚之后,司马迁的又恢复了常态,夜以继日的写书。到满院木槿花盛开的时候,任安的军饷已所剩无几,这时,朝廷的文书下来,司马迁被任命为中书谒者令。
任安不欲让他做官,可又能如何呢?这一刻,他从没如此急切地想要升官发财,想要好好的保护他,做了大官,像酷吏杜周这样的小人就不敢这样折辱他;有了钱,就不会因为钱而受腐刑。
他回营那日,木槿花花期将尽。
那晚,司马迁没有整夜伏案,他沽了壶酒,烧几个小菜,两人在木槿花下对饮,避开此刻的艰难与耻辱,回想王年的游历,回忆七年同居小院的日子,只觉时光惚恍,就那样醉倒在花树下,不知今昔何昔。
一梦南柯,醒来的时候,木槿花洒满两人衣衫,司马迁仍枕臂而眠,连木槿花浇在他脸上都未觉察,紫红的花将他苍白的脸染上色泽,修眉长睫,依稀还是当年清俊模样。
任安愣怔了良久,拾起那朵木槿花,郑重地道:“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带着足够的银钱,我们便离开此地,到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专心写书,再不为俗世所扰。
约临走,将柴扉轻扣,忍不住回首,见风拂过,木槿花簌簌飘落,恍若梦幻。司马迁立在花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一如当年般清澈明净,却又黯然忧伤。
他不由想起那年他刚带被回这里,司马迁指着院门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喜欢吗?”
他糯糯地说喜欢。次日,他便寻来许多木槿花,围着柴扉种起来。司马迁问他为何要种这花,他说木槿又叫清明篱,可以护院啊!它的根啊皮啊种子啊还可以拿到郎中那里换钱。努努嘴低哝着,那时,我可不是专门去偷你东西的,人家只是想采花……
司马迁禁不住莞尔,满院木槿,不及其笑容好看。
他便痴了,拉着他的衣袖,清稚的声音却无比恳切认真的说,你看它们温柔地守护院子,就像你守护我,等我长大了,换我守护你,好么?
他蹲在他面前,认真地回答,好!
今日,临别之际,他亦隔着柴门,对花树下的他说:“换我守护你,好么?”
久违的笑容在他脸上泛开,清朗的声音稳稳地道:“好!”
他转对离开,带着对他的许诺,却从未想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回去之后,他做了大将军卫青的舍人,由于卫青的荐举,当了郎中,后迁为益州刺史。终于有了权也有了钱,离承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一切却都归于虚幻。
公元前91年,朝中发生巫蛊之祸,江充乘机诬陷戾太子刘据,太子发兵诛杀江充等,与丞相刘屈髦军大战于长安。当时任安担任北军使者护军,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乱中接受太子要他发兵的命令,但按兵未动。戾太子事件平定后,汉武帝听信当年那个小泼皮的谗言,认为任安“坐观成败”,“怀诈,有不忠之心”,论罪腰斩。
在狱中他接到司马迁的回信《报任少卿书》,几年来,他时常致书问候,得到回信寥寥可数,幸而能从同僚那里得知他的消息。一直都知道他过得不好,却从不对自己言说,在生命的最后,他终于将满腔悲愤说与自己听。
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所以苟且偷生,关在粪土般污秽的监狱里不肯去死,是因为还有未实现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才华就不能流传于后世了。我和李陵并没什么交情,只是看他孝顺父母,诚信待人,廉洁奉公,很有国士风貌。且于匈奴之战他以五千人抗击数万骑兵,足以谢天下了。因此为他说几句话,却没想到就这样遭到横祸,被故乡人耻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去给父母亲上坟呢?即使百代之后,这种侮辱也只会加重!因此日日痛苦,居家则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何往,每每想到此耻辱,汗湿重衣。
读完此信,任安泣不成声。入狱以来,未尝为自己流一滴泪,却为他忧心如焚。可是又能如何呢?命运就像个大碾轮,无情的碾压下来,再坚强的人,也会化成齑粉。当年,他不能躲开,如今,他不能躲开。
这年冬,任安被腰斩,只到死前,司马迁也没来看他,因此,他的眼神就一直没有合上。他并不知道,那时,木槿花下,远方的人捧着他一直珍藏的《报任安书》与那朵木槿花,悲吟着《葛生》,一遍一遍,吟得嘴唇干裂,喉管沙哑,吟得木槿花都黯然失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友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友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友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时间还是一如继往的流走,无论人们过得欢乐还是痛苦。
五年后,一位老者来到茅草丛生的坟前,焚香燃烛。他须发尽白,脊背佝偻,依稀可辩是司马迁,沙哑苍老的声音道:“少卿,我来了。”被处死的人是要丢进乱葬岗的,他多方奔走才令他有个安息之处。
他俯跪在他墓前,神色无悲无痛,从容安祥,仿似卸下千斤重担,亦好似寻到人生的终点。
他在他坟前栽满了木槿花,那种是重情重义的花儿,是最温柔的守护。他就伏在他的墓碑上,安然长睡。
梦魂恍惚间,似乎又回到那年初见,那个孩童绷着清稚的小脸,拿出最大的勇气,却依然有些胆却,绞着衣角说,你……你真的要我吗?那一刻,未曾做父亲的他,忽然就父爱泛滥,许诺照顾他一生。可到底,没有照顾好。
他们都彼此承诺过,也都彼此辜负过,可心,却从未辜负过。
谁为为之,孰令听之?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复弹琴,只因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因为知道有你了解我,所以才能从容受刑而无愠色。这世间,只要还有一个人了解我,就还能坚持下去,就不会绝望,就不会疯狂。
所以,在今日,在完成《史记》,了了毕生心愿之后,他来了,来赴他同归之约。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注:司马迁出生一说公元前145年,一说公元前135年,本文取公元前135年。
《葛生》原文: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暮云合璧
李暮云第一次见到合璧时,他坐在一个小石堆上,光着脚丫,抱着膝盖,背后是一树李花,青白青白的,十分养眼,他瘦稚的脖颈仰得很长,一任细碎的李花落得满脸都是。
李暮云觉得他是孤独的,虽然那样小的孩子,应该还不明白孤独是何意。
再后面是一座偌大而古旧的房子,危危耸立,了无人迹。他问他,“小朋友,请问这家主人在吗?”
合璧很诧异地看着他,“你看得到我?”
他觉得奇怪,心想:你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上,我怎么会看不到你?却很认真的回答,“是的。请问后面房子的主人在哪?我们想借宿一晚。”
合璧一跳一跳地来到他身边,欢喜地拍着手,围着他转,“你看得到我?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哦!我太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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