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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对他来说似乎很艰难，不过他还是苦笑着说了出来：“还可以……去联系昔日的同僚，花钱购买你想要的魔法物品。”

 

魔王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些枫叶，阿莱特看不见颜色，所以才会给他一堆还未转红的叶子；还有玫瑰花束，阿莱特可以摸出花朵是否饱满，却看不到变色的花瓣，更没法挑选颜色和谐的纸张和缎带；阿莱特做的食物一直非常差劲，又难看又难吃，他在失明后能下厨喂饱自己已属不易，想让食物色香味俱全基本是不可能的。直到这些年，他才逐渐拿出了一些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糕点，而这些东西就像魔法物品一样，基本都是别人的手艺。

 

阿莱特抽回手，又去喝了口水，重重喘着气把手伸回来：“我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法师……实际上，只有一开始那些比较简单的魔法物品是我做的，后来那些大量量产的也好，原理复杂而操作简单的也好，全都不是出自我手。在与你的交易中，每次我得到的报酬都非常丰厚，在人类社会里可以算是巨额的财富，我不仅靠它们过上了越来越好的日子，还可以雇佣别的法师帮我做事……哦，我也算是参与了，但我只是个参与者，而不是设计者。”

 

“这……这也没关系！”魔王抚摸着人类布满皱纹的手背，“不管怎么说，你确实帮助到我了，我本来就应该让你过得更好……”

阿莱特继续说：“我根本不算是个法师。充其量，我只是个……曾经做过法师的人。认识你之前，我还是个法师学徒，而且还算是比较优秀的那类……不是我自夸，那时我已经是导师的助手了，我帮他管理法师塔，帮他组织教学，其他学徒们畏惧我比畏惧导师更甚。但是……那时我太年轻，太心高气傲，以至于在实验中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我因此而失去了双目，还害死了一位同僚。”

 

魔王吻了一下他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无意为之。现在阿莱特已经学会了安然接受，再也不会因为这个动作而大惊小怪了。

 

“后来我离开了法师塔……不知道导师和其他学徒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目送我离开的？我没见到，因为那时我已经看不见了。我回到老家的村子里，在这里，我不是什么受人尊敬的法师，仅仅是一个惹了麻烦被逐出法师塔的失败者。你能想象吗，失明对一个法师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虽然我还可以用双手施法，但我很难再学会新的法术，几乎无法再涉足新的知识……”

 

魔王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你的手也是在那次实验失败中受伤的吗？”

“什么手？”

“就是你的左手啊，刚召唤到你的时候，你说左手骨折了，打着夹板。”

 

阿莱特顿了顿，吃力地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无力，远不如从前清朗。“我没有骨折，”他说，“当时我身上有伤，正在流血，可是又远远不致命……所以我才能不紧不慢地说完那么多话，最后才向你要苍蛇草。”

 

魔王心里闷闷的。现在的气氛不太好，不甜美也不温馨，就像是弥留之际的悔悟，永诀之前的自白。

 

之后，魔王依旧每天忙于实验，几乎废寝忘食。他每晚都要和阿莱特联络，通过仅有的一点信息观察对方是否健康。

仲夏的时候，他又给了阿莱特一些防中暑的嗅剂，但阿莱特说自己已经很少觉得热了，恐怕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深秋的一天，阿莱特拿了一叠落叶来，他说是仆人的女儿为他捡的，他看不到是什么颜色，那小姑娘就一张一张地告诉他。魔王打趣说，看来你是个颇受爱戴的好主人啊，仆人的幼崽都这么喜欢你。

阿莱特捻着其中一只叶子的梗，虚弱地笑了笑：“是啊，我也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曾经我非常绝望，但现在不会了……我很满意，真的。”

“我还嫌不够呢，我希望你过得更好点。”

“现在已经很好了……年轻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现在的日子。大人，在认识你之前，我甚至想去死……”

“什么？！”魔王吓得一愣。

“我早就不想死了，没事的，”阿莱特说，“都是因为认识了你。”

 

“阿莱特，”魔王把人类的手贴在颊边，“我会尽快把你弄过来的，你愿意来陪我吗？”

“愿意，但可能……没什么机会了。”

“别这样说。我的研究很顺利，再等一段时间……”

 

阿莱特的手动了动，翻转角度，掌心抚上了魔王的面颊。“大人，扶我一下。”他说。

魔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法师的意思是叫他扶住他的手，看来，人类已经虚弱到无法长时间举起手臂了。魔王用宽厚的左上手包覆着阿莱特的手，左下手则扶着他的胳膊，引导着他慢慢在自己脸上抚摸。

 

“我都没见过你的样子，”阿莱特惋惜地说，“当然了，你也没见过我。”

魔王说：“很快你就会见到了，到时候你得做好准备，别被我吓到。”

“我知道燃灵魔是什么样，年轻时……我的眼睛还正常时，我见过图鉴。”

“图鉴也不一定准确，”魔王和人类开着玩笑，自己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我比同族恐怖威武得多，有些小生物一见我就吓死了。”

“其实……我是见不到你的，”阿莱特说，“我的眼睛是旧伤，而且是眼珠上的永久性损伤，即使用炼狱的方法也治不好。”

“这样确实很遗憾，”魔王小心地托着人类苍老的手，亲吻他的每根手指，“不过，我要见你，一定要见到。即使你看不见我，我也要见你。你和我签了契约，你的一生都属于我！”

“当然，大人，”阿莱特的声音颤抖着，“我的一生……都属于你。”

 

魔王的卧室里有一本日历，是人类的日历，前不久阿莱特给他的。深秋树叶落尽，人间迎来严冬。人类有过冬至节的习惯，不过阿莱特太虚弱，无法参与任何狂欢，这一年的冬至节，他和魔王隔着时空一起度过。

 

人间仲春的一天，魔王从沙盒研究室中回到卧室。站在镜子前，他怔住了。

镜子上缓缓律动的涟漪消失了，手指触摸上去，只能接触到冰冷光滑的镜面。这说明异界的通路已经断开了，召唤术结束了，契约被完成了。

 

夏天再次到来之前，阿莱特·霍普死了。

 

8

 

阿莱特·霍普去世后的第三年，魔王率军突入另一洞窟层，杀死了对方的魔君。从此后，两个洞窟层只尊一座魔城为王都，只拥戴一位魔鬼为君王。

其实魔王懒得打仗，他只想缩在实验室的沙盒力场里研究召唤之门，但自从外界得知他失去了人类盟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魔城内的群魔也纷纷质疑他的统治……种种纷乱搅扰得魔王不得安生，最后他决定发动一场洞窟层间的大战，以换取接下来几年的安静。

 

阿莱特·霍普去世后的第十五年，魔王成功打开了通往元素星海的门，不是仅容一只手或一只脚通过的瑕疵品，而是真正的异界之门。他召唤了一只水元素灵，这东西长得有点像人类位面的精灵，但看起来稍微有点透明，怪恶心的。

既然召唤了他，就必须和他定契约，于是魔王与元素灵协定：魔王支付报酬，让他负责维修法师留下的自动清洁元素球，并且在元素球不够用的时候帮魔城贵族洗衣服。洗衣服对元素灵来说是小菜一碟，他只要勾勾手指就能洗完一屋子的衣服，而且不伤衣料，不互相染色，不残留清洁剂，神奇的是还能让布料绝不缩水。

 

阿莱特·霍普去世后的第二十年，通向人间的门还是无法顺利打开。其实魔王可以随时打开半成品的残次门，但是开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多抓住几个别的法师又有什么意思。

 

阿莱特·霍普去世后的第二十七年，魔王的沙盒力场坏掉了。现在他要么停止研究，先修理沙盒，要么就冒着空间塌陷的风险，在不用沙盒的情况下继续研究。魔王选择了后者，他把修理沙盒的任务交给了鳞人学者，自己则继续专注于时空之门。

 

其实魔王一直在思考：就算通向人间的召唤之门顺利打开了，他能走进去，能抓住法师，对方也能被他拉过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他的门有幸开在正确的时间点，那么，他将面对的将是一个没有阿莱特存在的世界；如果他的门仍然存在缺陷，开在上次那道“小门”所在的时间点——也就是阿莱特第一次被召唤的时候，那么他将看到年轻的、从未认识过他的阿莱特。

契约倒好说，魔王可以随便编点什么理由去订契约。重要的是，那个阿莱特没有他们之间的记忆，他不记得炼狱樱桃，不记得难看又难吃的蛋糕，不记得马上就要枯萎的玫瑰，也不记得还未转红的枫叶。

我该怎么面对那样的阿莱特？

 

魔王期待见到他，而且无论如何要见到他，但同时……又害怕见到他。

 

阿莱特·霍普去世后的第三十二年，魔王成功打开了通向人间的召唤之门。

他把穿衣镜换成了一张巨大的落地镜，镜面上光华闪烁，泛起水波，涟漪编制出有规律的节奏，引导着召唤者伸出手，去镜内捕捉他的猎物。

 

百窟炼狱的异界召唤法术仍然不稳定，魔王不知道这扇门到底开在了什么时间上，可能是现在，也可能是初见阿莱特的时候。

 

魔王想起，年老的阿莱特曾经说：因为认识了你，我越来越不想死了。

如果将曾共度的日子全部抹消，让一切从原点重来，我还能不能保护他、扶持他？他还会不会自嘲着端出一份难看的巧克力蛋糕？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魔王浑身发紧，心跳加速，他看着镜面上的波纹，犹如筹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龙血宝石依然稳坐在权杖顶端，散发着黯淡而稳定的光辉，探知水晶被挂在了纱织帷幕的丝绳上，正随着室内的气流波动而微微摇摆。

魔王向镜子走去，伸出他最惯用右上手。

 

他抓住了一个温温的东西……是手臂，人类的手臂！对方微微挣扎了一下，魔王没有硬拽，而是自己走入镜中，钻进了门另一侧的位面。

 

穿过浮光摇曳的虚空，魔王睁开眼，他站在一间狭小破旧的房子里，手中抓着一个年轻人的右臂。

人类真是矮小又瘦弱啊，和文献上说的一模一样。眼前的年轻人有一头枯草般的淡色头发，身上穿着粗布衬衫，他坐在墙角简易的木床上，怔怔地看着身体正前方，目光并未聚焦在魔王身上。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左眼珠扭曲而斑驳，就像破裂后又被强行接合在了一起，连眼眶上也留有好几处明显瘢痕，而他的右眼……那根本不是眼睛，而是一只颜色突兀的晶体球，它被塞进了空空的眼眶充当支撑，好让这张面孔显得不会太诡异。

 

一把剃刀落在木床上，还沾着血。人类被握住的右手上有个小伤口，就在拇指指甲边缘，不像战斗所致，更像是不慎将剃刀掉落时造成的误伤。

他身上还有个更明显的伤口，在左手手腕上。那是两道交叠的伤口，一道旧些，已经结痂，另一道应该是几秒前才出现的，现在还在渗血。魔王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人类想干什么——他想割断手上的动脉。幸好他割出伤口只会带来疼痛和虚弱，并不会真的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