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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魔王才发现，法师的声音几乎带着哽咽：“大人啊，我是人类。我的一生总共也不过几十年而已。”

 

魔王愣住了。这句话很伤感，但在魔王听起来，比起悲伤，他更多感觉到的是恐惧。

 

阿莱特的手动了动，沿着魔王的手指摸索：“我还记得，第一次被您抓住手的时候，您的指甲剪得很短。之后每次我都会刻意留意您的手，我会记录摸到的是您的哪只手，以及它有没有变化。这些年中，您的手受过伤，不过不严重，您在天冷时皮肤会发硬，后来靠我给您的软膏治好了；您手上的剑茧没什么变化，薄厚和位置还和过去一样；您的指甲现在变长了一点点，不过还不需要修剪……真惊人，过了这么久了，魔鬼的指甲还没长出多少。”

 

听起来，人类法师好像快哭了。魔王有点惊慌，他不了解，不明白，法师阿莱特一直非常温文冷静，为什么今天他好像控制不住情绪了？

 

“对不起，阿莱特，”魔王艰难地说，“我能感觉到你很难过……但是我不明白你难过的原因，我是魔鬼，你是人类，我真的搞不懂……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阿莱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把什么掩在嘴上：“是的，我很难过。可是……不只您，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按说我应该开心，我应该非常高兴能够认识您，大人，您改变了我的后半生，您让一个早已失去了法师身份的人还能继续以法师自居，如果当初没有被您召唤，现在的我……”

 

他再一次停下来，长长地喘气，似乎在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如果当初没有被您召唤，就不会有什么‘现在的我’了。”

 

说完，他想收回手，魔王下意识地抓紧他，不让他把胳膊收回镜子内，其实魔王完全有能力抓住阿莱特，最终他却松开了手。

阿莱特的手依然很美，但它确实变了。

魔王闭上眼，回忆着召唤成功的那一天，他拉着法师的手，轻轻吻上白`皙柔软的掌心。现在，阿莱特的手指依旧修长，但指甲的颜色比过去暗淡得多；他的手背依然十分白净，但皮肤上却泛起了令人惋惜的皱褶；他的手臂比从前更细，骨头更加明显，挣扎时的力气也比从前小得多……

仔细一想，这些情况并不突兀，好像早就出现了……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没过多久，魔王却想不起来。

 

他没有继续打扰阿莱特，只是恍惚地走出了卧室，慢慢在长廊上踱步。刚才阿莱特的意思是日子过得不错，这肯定是好事，虽然魔王不全信……但如果是真的，这绝对是无可置疑的好事啊，谁不喜欢骄奢yín逸的生活呢？可是为什么阿莱特那么难过？难过到连话都说不下去？

 

一个布满鳞片的小脑袋从立柱后探出来：“吾王，我父亲和几位大人想见您……”

这个鳞人少女是鳞人学者的女儿，也是魔王的新内侍，她走路时尾巴乱甩，劈啪作响，而且难以控制，所以她绝不可能偷东西，这一点比从前的内侍可信得多。

“他们找我有事？也好……”魔王想，也许和谋士们聊聊是好事，搞不好会有人理解人类阿莱特的情绪。

 

魔王走入正殿，坐上御座，下面五个大臣不断交换着目光，他们为这次会面谋划已久，却谁也不想第一个说话。

“你们说要见我，到底有什么事？”魔王催促着。

在其他魔鬼无声的撺掇下，鳞人学者走上前来，鞠了一躬：“吾王，我们有一件重要的事想与您商议，但这件事可能会使您愤怒，所以我们十分惶恐，不敢轻易谏言。”

魔王皱眉：“你们这样说不是吊我胃口吗？不如先告诉我是关于什么的事，我再决定要不要听。”

“是……是关于异位面的人类法师……”

“他怎么了？”

鳞人又鞠了一躬：“我们要是说了，您可不能生气。”

魔王冷笑：“这样啊，如果你们说了，我有三分之一的可能会生气，三分之一的可能会无动于衷，还有三分之一的可能会夸你们干得好。但如果你们不说，我现在就开始生气。”

 

于是大臣赶紧再行礼几次，恭敬地说出他们一直以来的担忧：“吾王，在异界人类法师的帮助下，魔城军事力量稳固，经济实力增长，宫廷生活日益奢靡，民间生产力也节节攀高，现在魔城内群魔斗志昂扬，信心蓬勃，大家都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整个洞窟层会越来越强大……”

“说重点。”

“吾王别急。群魔认为，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位异界法师，我们信任他，爱戴他，但是……但是我们不能太过于依赖他。实际上，吾王，现在的魔城和您都太过依赖他了，短期内这也许无伤大雅，但长此以往……”

“说直白点，不要让我脑补深意。”

 

几个大臣再次交换眼色后，鳞人说：“吾王，请您……不要只专注于和那位法师合作，请再多召唤一些新的人类法师吧。”

“什么？”魔王猛一拍御座扶手，阶下大臣们随之一抖。

魔王本以为，他的臣子会质疑阿莱特，认为阿莱特是骗子什么的，他已经准备好了用事实驳斥他们，并且让他们交回阿莱特设计的自动加热炉……但是，他们说应该多召唤一些法师？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到魔王并未继续发作，鳞人说：“是这样的……现在魔城上下都非常依赖人类法师，所以，群魔也因此而爱戴做出此项决策、为他们带来福利的您，将来，一旦不再有新产品出现，且旧的产品也逐渐损坏又无人指导修理，恐怕那时群魔会大为不满……魔鬼们的欲｀望从来都只会前进，不会回退，只要享受过自动加热的淋浴花洒，就再也不愿意回到烧柴煮水的状态了，如果要求他们必须回到过去，到时候洞窟层难免大乱，甚至可能会动摇您的统治……”

 

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在心头形成，魔王隐约明白了臣子的所指，却又不敢十分肯定……他心里揣着半个答案，嘴上不经意地嘟囔着：“阿莱特和我的合作不会轻易中止的……他对我给的报酬很满意，而且他从未做过不利于我的事……”

“但是，吾王啊，”鳞人学者缓缓摇头，“据估算，人类的寿命只有五十到一百年，大多数人根本活不过七十岁……”

 

话语好像变成了棘刺，一根根刺入魔王心里。

“您的那位法师，可能没多久就要死了。”

 

7

 

再召唤一些法师？其实魔王做得到，虽然没法对人间打开完整的召唤之门，但他可以继续做仅容一只手通过的半成品。

他不想这样做。除了阿莱特以外，他不想和任何异界施法者交流。只有阿莱特可信，只有阿莱特可爱，阿莱特的契约里写明要为魔城服务至死……魔王本以为这会是十分漫长的过程，其实他也知道人类的寿命短，不过也没短到朝生暮死的地步嘛，他本以为很多事情可以从长计议……

 

和群臣交谈后，魔王去书房独自翻阅了很多关于人类的文献，他这才发现，他所认为的‘长久’，和人类眼中的‘长久’，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突然之间，他明白那次阿莱特为什么会难过了。

他们终有一天要分别。人类正一步步走在回归寂静的路上，每次日升日落，对阿莱特而言都是愈发急迫的钟声；而魔王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安然度日，毫无忧患，当他看着人类日渐苍老的手，他看到的只是少许不同，而不是令人无奈的沧桑。

 

魔王回到了沙盒力场内。他不能再耽误时间。

百窟炼狱当然也有生老病死，魔鬼也会自然死亡，但他们的死亡是由于力量消退，而不是由于肉｀体器官的苍老。在炼狱，弱小者可能只有几十年可消耗，强大者可以百年千年，如果一个魔鬼能不断让自己变强，永不折损，那么他也许能够接近永恒。

魔王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血统古老，力量强大，而且还拥有龙血宝石，宝石能修复生物肉｀体和灵魂上的伤痕，但是，由于巨龙遗骨埋藏在这个洞窟层中，所以宝石只有在炼狱才能发挥作用，离开这个洞窟层越远，宝石的功效就会逐步递减，如果离开炼狱位面，它就仅仅只是一枚好看的石头了。

所以，魔王必须尽早把阿莱特整个人带过来，这样他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魔王的沙盒力场里摆了很多计时器。机械表，大摆钟，水钟，沙漏……它们塞满了每个角落，充斥魔王目所能及的视野，随时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他的研究可谓十分顺利，每天都有一定的进展，可是不够，即使这样也不够，这种速度对炼狱而言堪称奇迹，可对人类而言又如何呢？阿莱特能不能等到魔王成功的一刻？

 

后来的一天，魔王把穿衣镜搬到了床边，每天休息前他都要托着阿莱特的手说好一会儿的话。

现在的人间是初夏，阿莱特递过来一个散发着香气小药包：“是薰衣草，可以安神。听说最近你睡得不怎么好。”

“是啊，”魔王说，“失眠真讨厌。”他的左下手拉着阿莱特的手，右上手拿起小药包，久久地打量。过了一会儿，他问：“阿莱特……这并不是魔法物品吧。”

“当然不是。”

“我记得你说过，只有魔法物品可以跨位面递交，普通物品会被损坏……我并不是要质疑你！你做什么我都相信，我只是……”

 

阿莱特笑了一下：“没错，什么‘普通物品会被损坏’，那是我骗你的。”

“骗我也没关系，”魔王立刻说，“我只是好奇……为什么？”

“我骗了你很多很多。”法师的手紧了紧，“年轻的时候，我过得毫无尊严，偏偏自尊心又很强……我不愿意对你说实话。”

这和自尊心又有什么关系？魔王不明白，就静静听法师说下去。

 

刚才，阿莱特说“年轻的时候”……也许他真的老了，现在他每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要么深深吁气，要么喝点水润润喉。从前他曾经陪魔王聊了一通宵，魔王曾误以为那才是人类健康状态下的体力。

“大人，我记得，那时你要把关于龙血宝石的文献拿给我，”阿莱特说，“我找个了理由骗你，让你读给我听。”

“嗯，我记得。”

“其实并不是因为书本会被损坏，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法看。”

“什么？你不是认识炼狱通用语吗？”魔王觉得很奇怪，明明他们的对话就是在使用炼狱通用语。

 

阿莱特又笑了笑：“不是不认识，是没法看。大人，我看不见。”

“你看不见？”魔王大惊失色，“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治疗过没有？”

“我一直就看不见，在你召唤我之前，我就已经是个盲人了。我只能阅读盲文，而炼狱文献是没有盲文的。”

 

魔王在震惊中久久无法恢复：“可是……这不应该啊……你做的魔法物品那么好，那么快……”

“这是我骗你的又一件事了，”阿莱特说，“实际上，在一开始时，我做的魔法物品非常差劲，速度也非常慢……只有以炼狱的时间观念来看，才会觉得我的速度快。后来几年就好一些了，我变得更熟练了，而且也……更有钱了，我可以聘请仆人帮我做杂务，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