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肉体躯壳颓然倒地,灵魂离体,连眼前这个男人的衣袖都没有触碰到,一眼都没能多看,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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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的典籍记载中,是这么说白泽的:“黄帝……穷神jiān则记白泽之辞。”
传说黄帝巡狩,至海滨而得白泽神兽。此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故帝令图写之,以示天下,后用以为章服图案。唐开元有白泽旗,是天子出行仪所用;明有白泽补,为贵戚之服饰。《云笈七签·轩辕本纪》“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帝乃作祝邪之文以祝之。
只是人类却并不知道,白泽的故事远远丰富甚此。
开天辟地之时,盘古之神力让天地震荡,这力量波动中,有一批生灵诞生的时候便已然具备神力,除了慕靖炎承了其血脉的上古仙人之外,便是这些上古神兽了。
这些上古神兽天于天地间都是独一无二的,模仿不出也复制不来,能力卓群,仙气雄浑。
却只有一点——他们不具备人类的思维,心性单纯不懂勾心斗角。
因此收服起来不容易,想要说服却是可以尝试的。
或者也有其他人,比如慕靖炎,是直接用更加浑厚的仙气和修为收服了他们。这在天地间也是十分罕见的。
至今,慕靖炎已经收服了不少神兽了,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正是白泽。
——这只在他的眼皮底下,偷偷保留了前任天帝、他手下败将的一魂一魄送入人间的神兽。
“陛下。”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振翅声音,一只仙鹤倏然落地,收起羽翼,瞬间幻化人形,抬手敲了敲房门。
“进来。”
来着从袖中拿出一颗光彩熠然的珠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陛下,小仙找到白泽的踪迹了。”来着双手奉上手中珠子,恭敬地说。
慕靖炎抬头,修长手指接过递来的珠子,之间摩挲两下之后,这珠子在他手中渐渐透明、变大,直从原本的拇指大小变成了两个拳头大。
随后,从它通透的内里,突然幻化出一幅场景。
慕靖炎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随后挥了挥手,珠子眨眼在他手中恢复原状,递还给了人形仙鹤。
“他如今在人间?”
“是。”
“那么人间这个皇帝便是谷飞白了?”
谷飞白便是上一任天帝的名字。
“是。只是魂魄不全。”仙鹤回答,“只有三魂两魄。”
“嗯。”慕靖炎应了一声,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仙鹤见他陷入自己思考,便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谷飞白自然是魂魄不全的,他当初那一战,一点儿好处都没让谷飞白讨着。不仅让他魂魄飞散,甚至还直接打散了他其中一魄。
而如今三界之中,唯一能补全残缺魂魄的,只有女娲当初补天时,用的那批以她自己骨头炼成的彩石。
而这批石头遗留至今,已全部被他收集,三界之中并无一颗多余。
即使白泽再如何本领滔天,跟他阳奉阴违,也补不全谷飞白缺失的四魄。
对于手下败将,慕靖炎并没有什么打听和了解的兴致了,他如今,倒是更想去会会白泽。如果可以,能收来麾下自然是好,如若对方不愿,那边让他和谷飞白永无翻身之日。
只盼这单纯的神兽脑袋里尚还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打算。比如——重新扶持谷飞白为天帝。
第五章
人间。
卞府。
卞华站在破旧简陋的屋子外头,纤瘦而颀长的身躯挺的笔直,他的眼眸深黑,深秋时节金黄的落叶和纷繁的花朵没有一个能入了他的眼。
他站在这座他和他母亲生活了十几年的院落外头,静静地听着里头的动静。周围站着的是他父亲卞茂阳的几个偏房夫人。她们锦衣玉食满面红光,里头即将要逝去的生命带给她她们新的希望——里头的人一死,卞府的大夫人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这些夫人旁边,各自站着所生的儿子和女儿,无一例外不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卞华。
有甚者,目光带着鄙夷和嫌弃。
这卞府上下谁人不知道,卞华这个嫡长子是夫人偷汉子生下来的,虽然样貌端正讨喜,却跟卞茂阳一点儿都不像,五岁以后就被卞茂阳大小一块儿扔到了这儿。
而今天,从前从不喜欢在人前露面的卞华居然一反常态,甚至不顾卞茂阳还在同客人商讨要事就闯了进去,把长夫人即将去世的消息带了出来。
卞华说,长夫人死前别无所求,只希望卞茂阳能去看她一面。
纵使心中再怎么不悦,卞茂阳也不在客人面前表现出来,便跟着来了。
他心中,多少还是有那么些情谊在的。长夫人和他亲梅竹马,多年感情岂是一朝一夕就可磨灭,况且一日夫妻百日恩,于情于理,卞茂阳都得过来看看。
房内,久病缠身奄奄一息的长夫人正拉着卞茂阳的袖角,艰难地呼吸。
卞茂阳看着曾经最爱的女人成了这副憔悴的模样,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
长夫人挣扎许久,终于才攒够了说一句话的力气:“茂阳……”长夫人气若吶蚊,“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你……”
卞茂阳脸色微微一变,就要摔开丈夫人的手,可是将死之人若是有执念,回光返照时候的力气自然不小。
“我只求你一次,就这一次。”长夫人微微瞪大了眼,“你去和我的华儿,滴血验亲!切勿让人在水里掺东西,我求你……亲自去做……”尾音骤然拉长,无限唏嘘怅惘。
说完这话,才不过三十出头的长夫人便立刻断了气息,溘然长逝。
卞茂阳坐在床边,放在腿上的手骤然握紧,心中一震慌乱。
他如今年近四十,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足足陪伴了他三十多年,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自己。
可是为何她却要背叛自己?
卞茂阳闭了闭眼,伸手挥开长夫人逐渐脱力的手指,走了出去。
屋子外头果然站满了人,有人神色悲戚,有人面色暗暗含喜,有人迷茫无措。
可唯独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嫡长子、这个背叛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的杂种。那个孩子站在那里,无悲无喜,仿佛已然超脱一切。
刚刚来的时候,他也是用这样一张没有表情的精致面孔告诉自己,他的母亲、自己的妻子即将逝去。
“你跟我来。你们把长夫人后事好好办了。”卞茂阳说着,先后指了指卞华和一众下人。
其余围观众人纷纷跟上。
卞茂阳走到这个小院一角的井边,刚要示意一旁下人打桶水,却突然想起大夫人的话,便自己上前挽起来袖子,弯腰去打水。
“老爷!”
“退下。”卞茂阳呵斥道。
方才上前的女人一怔,神色委屈地退了回去。
卞茂阳打了一桶水上来之后,直接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周围围观的几个女人面色都是一怔。
“愣着做什么?”回头看见卞华仍旧是面无表情,不禁怒上心头,怒不可遏地呵斥道。
“不必了。不信之事不必再验实。”卞华淡淡地说。他一眼就看懂了卞茂阳想要做的事情,也早就猜到了他母亲这一生终未得偿所愿的心事。然而他却对所谓的洗刷冤屈毫不在意,置身事外地仿佛事不关己。
“孽子。”卞茂阳呵斥道,“只是你母亲遗愿,作为儿子你怎敢违背?”
听了这话,卞华本是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抬了起来,眼神有了焦点,黑色眼眸灼灼其华,“我作为儿子自然不能违抗,可是你又何须遵守我母亲的遗言?”
卞茂阳第一次被卞华顶嘴,看着他和自己丝毫不像,却隐隐透露出超过他们两人之风姿的精致面庞,卞茂阳心中涌起一股难辨的情绪,情急之下抬起手掌就要给他一个耳光:“孽畜!”
谁知卞华却轻轻松松一个侧身躲了过去,然后动作迅速地也咬破自己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
十四年前,卞华五岁的时候,卞茂阳也曾同他滴血认亲过。那个时候,小小的卞华被下人拉着,用利刃划破手掌,伤口横亘整个手掌,滴进碗里的,又何止是几滴血。
当初不知受何人指使,那把利刃似乎并不干净,之后的第二天卞华的手掌便出现了发炎、溃烂的症状,小小的孩子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而病还未好的时候,卞华便连同母亲一块被扔到了这个小院子。
——只因为那时滴血认亲,他的血同卞茂阳的血并未溶在一起。
而今日,时隔十四年之后的同一个场景,看着自己亲手打上来的井水,卞茂阳却眼睁睁地看见,先后滴进桶里的两股血慢慢溶在了一起。
卞华只瞥了一眼木桶,眼里尽是了然的神色。随后,他慢慢环顾一周看了许久戏的众人,转身离开。
深秋天亮,儿时的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他如今是身体并不好,站在外头吹了这么久的冷风,他竟是觉得有些头脑昏胀,耳根发烫。
破旧的小屋里头,母亲的遗体已经落了棺放在那里,卞华披了几件外套在身上,搬了个椅子安静地坐在棺材边上闭目养神。
他这几日不合眼地照顾母亲,已经是十分困倦疲惫。
然而他却并没有清净多久。
很快,卞府的大管家就风急火忙地赶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清水,推开门刚唤一声“少爷”,立刻将他惊醒。
卞华不悦地皱眉,眯着眼睛看了过去:“何事?”
大管家端着手里的清水,走了过来,有些为难而尴尬地说:“少爷,老爷让我过来再看看……”
卞华定定地看着滴了几滴血的这碗清水,闭了闭眼,勾起一股冷笑。他轻轻接过管家手里的碗,随后骤然砸向墙角!
“你去复命吧。”卞华冷冷说到,唇角寒意料峭。
大管家登时瞪大了眼睛愣了愣才走了,走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心中同擂鼓一般忐忑莫名。
这么多年,卞华安安静静,这个院子冷冷清清,也不知是为何,卞华偏偏成长成了这么一副极为固执甚至有些戾气的模样。平时倒是十分温和,可是一旦被触碰了逆鳞,比起困兽,卞华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譬如刚才。
卞茂阳心里清楚,那桶井水是他自己打上来的,必定干干净净,滴血验亲也是十分可信。可他偏偏不信。不信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不信自己的母亲是清白的,不信那水母亲没有做过手脚。
所以这么多年了,他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丝毫同情。
如此盲目深情,一往而去,甚至是余生都不再回头的人,似乎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不同情。
譬如他的母亲,譬如……
卞华皱起眉头,突然想不出自己还能举出谁作为例子。可是……分明那个名字似乎就在嘴边,自己曾经无比熟稔。
也罢,无所谓。
片刻之后,大管家又来了,这次他带着一众下人,甚至还抬着轿子。
“少爷,老爷给你换了个别的院落,您请——”大管家大致也是明白今天这些故事其中的缘由的,况且他忠于卞茂阳,对于卞华也有些同情,语气上温和了许多。
卞华坐在破旧的小屋中央,身后就是他母亲的棺木,他纹丝不动,面色平静,一双眉眼精致俊朗,不似凡人。
等候屋外的这些下人们,不由自主地稍稍退了些许,同他保持了点儿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