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者 作者:西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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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抱太大希望。”齐谐把玩着一片书签,“所谓窑姐难从良,就算我离开归心堂也始终是在这圈里混过的人,这辈子都摘不干净的。”
丁隶没有延续这个话题,只问:“你过年回家吗?”
“不回。”
“那我过来陪你。”
“我要去一趟北京。”
“我去北京找你。”
“我有事要跟荀爷去办,恐怕没空。”
丁隶合着眼睛轻笑一下:“你开始喊他姓荀的,之后叫他荀老板,现在也成荀爷了。”
齐谐没有理会气氛的变化:“归心堂上下都这么喊,我自然入乡随俗。”
“也对。”丁隶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现在是归心堂的齐老师,不是志怪斋的齐先生了。”
“是啊。”齐谐道。
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听雨声滂沱,格外喧嚣。
到傍晚时,天总算放晴。
厨房里的齐谐关上煤气灶,将锅中挂面盛出两碗,丁隶拿了四支筷子在餐桌前坐下。
“想不想吃蛋糕?”丁隶问。
“你若想吃就直说,别假公济私。”对面的齐谐端起碗喝一口面汤。
“那算了。”丁隶埋头吃面,又问,“你要不要许个愿?”
“许了就能实现吗?”齐谐反问。
“不是你说的吗,心诚则灵。”
“那行啊。”齐谐一口回答,“我希望你不要终日投身于医疗事业,赶快找个好女人成个家。”
丁隶的筷子停了一下,不发一言。
“需要我替你介绍吗?”齐谐笑问。
“不需要,你不能抢夺我奶奶的人生乐趣。”
“奶奶身体怎么样?”
“挺好,照这个趋势估计能活两百岁,到时候你可得把她写进日记里。”
齐谐啧一声:“哪有你这么诋毁长辈的。”
“是她成天自称老妖精,高兴起来还管宋爷爷叫圣僧呢。”
齐谐一想象那个画面差点呛住,放下碗几乎笑得咳起来:“那宋爷爷什么反应?”
“没反应。”丁隶边吃边说,“只有一次见到他给我爷爷上了柱香,说您真不该走那么早,给人间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然后被奶奶揪过去捶了两拳。”
“看来他们感情很好啊。”
“是很好,我有时候挺佩服我奶奶的,爷爷过世第二年就重新找了老伴。”丁隶稍停下筷子,“说起来512那年我做了两次志愿者,一次是救灾时,一次是十月份。第二次出发前我特意调整好情绪,想着一定要照顾受灾者的心理,得表现得沉痛一些。结果到了那儿,却发现社区中心正在办相亲大会,参加活动的都是地震中丧偶的男女,大家唱歌跳舞,一片欢乐祥和,完全看不出四个月前经历过一场大灾难。”
齐谐笑了笑:“当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低估了人类的坚韧?”
丁隶没回答,起身去了厨房,一边盛着第二碗面一边说:“今晚我睡客房吧。”
“行,等一下我把被子找给你。”齐谐的回答从背后传过来。
当晚,似乎是有些认床,丁隶辗转无眠,忽闻依稀古琴声。他侧耳去听,却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只有努力记下一些片段以留日后查阅,可等一觉醒来再去回忆,就连一个音调也想不起了。
☆、粉红大象
催眠师说,不要去想一头粉红色的大象。
然而这时你的脑中是什么。
凌晨两点,医大附院的休息室里,董乾坤大字形地往沙发上一瘫:“哎呀妈,急诊部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是谁规定住院部定期过来值班的,你说这干的叫人事吗?”
“院长!有人说你不干人事!”实习生作势冲门外喊。
董乾坤赶紧伸腿将他扫回来,差点绊到刚进门的丁隶。
“我不是院长,别误伤良民。”丁隶揉着肩膀走进屋。
“上海怎么样?”董乾坤问。
“淞沪无战事。”丁隶答。
“谁问你战事了。”董乾坤用膝盖戳戳他,“那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女朋友啊。”董乾坤理所当然。
丁隶扭过头:“我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是去上海看女朋友的嘛,你瞒着别人还瞒着我?快点汇报一下。”
“哦,分手了。”丁隶拉开柜子掏出一盒方便面。
董乾坤啊一声:“不会吧。”
“他跟一个大公司的董事长好上了,不要我了。”丁隶轻描淡写地说。
董乾坤摸着胡茬琢磨了半天,拍拍他的后背:“前两天啊,顾医生拐着弯跟小姜打听你有没有对象,我看是对你有意思,不然你们两个内部消化一下,别便宜了外人。”
“你和小姜都内部消化了,我们再消化下去就该溃疡了。”丁隶掀开泡面的调料包,“什么时候办事?”
董乾坤嗨嗨地笑:“明年情人节,到时候你得过来给我当伴郎。”
“行。”丁隶爽快地答应,就听一串脚步跑到休息室门口,说送来一个交通事故的。
“谁上?”董乾坤问他。
“我去吧。”丁隶看看手里正要冲水的面碗,丢到了桌上。
走廊里,伤者已经失去意识。
丁隶迅速检查一遍摘下听诊器:“肋骨骨折伴血气胸,心脏也有损伤,先做X光和CT。”
“家属还没来。”旁边的护士提醒。
丁隶看着呼吸越来越弱的病人,又环顾一下周围:“来不及了,不等了,做完CT送手术室。”
护士没动作,用口罩上方的眼睛盯着他:“确定吗,出事的话追究起来很麻烦。”
“我知道,救人要紧。”丁隶推起病床往里去了。
肋骨骨折穿刺心脏,凌晨三点半,抢救无效。
脱下沾满鲜血的手术服,他填完记录,走廊里已经是嚎啕一片。
“那三个是死者家属。”护士小声介绍。
丁隶做好心理准备,走上前说明情况,老父母亲只顾失声痛哭,刚谈到费用问题,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突然站了出来。
“人都没救活你们还有脸要钱?”他怒目相向,指点着医护人员。
“我们的抢救符合正规程序,第一时间手术也是为患者考虑,包括前期检查……”
丁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我哥晚上还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给摩托车蹭了一下怎么可能就死了!肯定是医疗事故!我要见你们领导!”
“伤者胸部受到剧烈撞击,肋骨骨折移位,尖端刺入心脏导致——”
“放屁!手术是你们做的,当然怎么说都有理了!”男人指着鼻子越骂越难听,最后推搡起来。
“哟,你还动手啊?”一旁的董乾坤立刻嚷嚷,“都看看啊,打人了啊,没王法了啊。”
“老子打的就是你!”男人扬起拳头。
丁隶赶紧架住他,董乾坤哼哼着不依不饶:“给他打,别拦着,这上头都装了监控的,谁先出手谁没理。”
拉拉扯扯之间保安终于赶到了,男人一摆身子撂下话:“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你们都给我等着!”说罢拽着两个老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当然等着了。”董乾坤对门口说,“等你这孙子哪天撞在我手里,我把你冠状动脉接到膀胱上。”
丁隶却出奇平静地望着黑洞洞的门外,说了一句没签字。
董乾坤迟疑地看向他:“手术……没签字?”
“嗯。”丁隶转身,“我困了,睡一下,有事叫我。”
董乾坤当即啧一声:“你还真能睡得着。”
“车到山前必有路。”丁隶推开休息室。
“还有路必有丰田车呢。”董乾坤慢悠悠地跟进去,“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赶快跟主任汇报情况再打点一下,不然真的打起官司来你有理都没地方说。——喂,我跟你说话呢。”
“明天再说。”丁隶点了根烟,两口抽完往床上倒去,忽然感到右肋一疼。
掀开衣服,是拳头大小的一片淤青。
董乾坤立刻掏出手机拍照:“这个好,等一下去做个鉴定,告他人身伤害。”
“那你再揍我两拳,弄个生活不能自理,还能让他多赔几万。”丁隶苦笑一下,就和衣睡了过去。
正胡乱做梦时门外一阵喧嚣,睁眼,天已大亮。保安堵在走廊上,怎料皮夹克男人推开他们就往里头闯,大声嚷嚷着要找昨天那个大夫。
丁隶走出去,面无表情道:“伤者死亡我很遗憾,但是我已经尽了义务,而且——”
“大夫!丁大夫!”男人照旧打断说话,突然握住了他的双手,“昨天是我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啊!错怪了好人,在这儿跟你道歉!”
“哈?”丁隶完全状况外。
“什么都别说了!”男人热情得好像见了国/家/主/席,“那个手术同意书还是什么通知书的,要不要签字啊?”
“哦,要。”丁隶总算回过神。
接过护士拿来的文件,男人爽快地一按圆珠笔签上大名,转身去补医药费了。
周围的医护人员面面相觑,董乾坤也莫名其妙:“这善有善报来得也太快了,我怎么感觉自己的世界观一夜退回幼儿园。”
“我比你好一点,大概是初中阶段。”丁隶望着大门的光线,肩头终于沉下半寸,不自觉做了个深呼吸,右肋仍是一阵钝痛。
回到科室做过检查,他又被护士长催着照了X光,并没有骨折之类的严重问题。
“怎么样?”主任挺着啤酒肚走进办公室慰问伤员。
“软组织挫伤,小心灵受创。”董乾坤诊断完毕。
“我心灵完好,没有受创。”丁隶穿好衣服。
主任抬抬手指:“你说你是脑子丢在国外没带回来吗?都快升副高的人了,又不是实习生,怎么老干出这么缺心眼的事!上回涉嫌受贿,这次又不走程序擅自手术,万一打起官司谁负责?到时候我可不会保你,上面追究下来立刻开除,以正医风!”
丁隶唔了一声。
“不服气?”主任眼尖。
“服气。”丁隶嘀咕。
“放你一天假回家好好反省!”主任挥挥手。
“我今天没班,假能留到明天再放吗?”丁隶一句话问完,主任早就走了。
回家路上丁隶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总结起来无非是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
然而到了志怪斋门口,仍旧没有答案。
拧钥匙的时候胸侧又隐隐作痛,他这才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却跌进另一个漩涡。
——这算是怪事物吗?丁隶一边换着拖鞋一边想,从前在齐谐的日记里似乎也见过一篇,说一个作家登山遇险,额头留下一块消不掉的淤青,最后愈演愈烈,长满了大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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