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作者:党凤田
Tags:强强 都市情缘
三个月过去了。三个小鸡性别也判然分明。待遇也完全两样。“女”的可以吃饱,“男”的只能旁观。
老主人开始吝啬。她不给它们嚼窝窝头了。
每天只给一碗水和两把糠。原来老主人也和它们抢食吃。竟然把糠掺到粮食里一起磨面吃掉。
那只倒霉的小公鸡三天没吃到东西,饿得两眼发黑。老主人赐给刚坐月子的“功臣”半碗糠。小公鸡看到“佳肴” ,冒着小棍嗖嗖的挥舞,毅然决然冲上去。不幸还没啄上几口,“叭!小棍重重地落在它头上。噗啦啦,脑袋上流出一洼血,它死了。
老主人并没有老鼠咬“白绒球”那种伤痛,而是麻利地褪毛、开膛、锅煮。没等肉熟透,一家人像一群狼,你撕他拽,刹时入肚。
从此,剩下两只小“寡妇”,冷冷清清,相依为命。由于营养不良,那只瘦骨伶仃、走路摇摇晃晃的小黑鸡,直到现在还断经未孕。幸亏那圆滚滚的黄麻鸡,为全家立下永垂不朽的功勋。它每两天下一个蛋,有时努努力,三天下两个。所以它的地位比人还高。它的贡献足足抵得住一个壮劳力。它每年能产二百个蛋,每只蛋八分钱,共计十六元。一个壮劳力每年才挣二百个工分。每个工六分钱,一年黑汗白流才挣十二元,每个壮汉子比这只母鸡少挣四元钱。
所以,鸡有权力蔑视人的劳动价值。
天,渐渐亮了。屋内一切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那张拐腿桌子,是云英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上口有个豁子的大水瓮,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产品。墙如墨刷、屋顶油黑的这座土坯房,谁也考查不清它的历史多么悠久。报纸糊的窗户又小又暗。两把官椅,不知何时失去了椅圈和椅把,顽强不屈地缵续着它的光荣史。
云英是家中最勤勉的人。她每天第一个起床。今天起床更早,习惯地坐在那摇摇欲瘫的椅上,照着缺一个角的镜子,手拿掉了几个齿的塑料梳子,耐心地梳她那稀疏而微黄的发辫。她颇爱修饰打扮,但她从来没穿过买的衣服。她的身段继承了父亲的挺拔,发扬了母亲的娇媚,一双微竖的杏眼,熠熠发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容。她身穿自纺自织自染自做的黑、烟、白三色线织成的“四配缯”衣裤,合体,清朴、雅致。
云英娘今天心中有事,她推开具有二十多年服务史,而又多处补补丁老棉被,穿上和她共度十三个寒冬的黑棉袄、具有十年衣龄的旧棉裤。十天梳一次头,五天洗一次脸。有人笑她不讲卫生,她却振振有词:“我不再搞对象,又不想找汉子,收拾那么干净干什么!”云英娘虽不爱整洁,却有过人的求实精神。她任何时候都会努力设法改变命运。
云英娘名叫张秀兰。本来长得有几分姿色。女儿过多和长期困厄使她无心修饰篇幅。为人活泼不羁,刻意讨人喜欢,人说她爱勾引男人,只要能占便宜,什么事都肯干。十八户都知她又精又俏,年岁已长,故戏称“俏婶”
俏婶来到鸡窝前。蹲下身去,掀开挡鸡窝的砖。瘦小的黑鸡首先钻出来。俏婶伸手抓住它,随即挡住窝口。她把黑鸡抱在怀里,伸出一个手指摸鸡屁股:“空的,真你娘的白吃谷,再不下蛋,挨一刀。”她狠狠将它扔出去。她又掀开那两块砖。黄麻鸡钻出半个身子,俏婶抓住它,满怀希望地摸它的屁股:“好,还是你做活!堵着屁股门儿哩!”她轻轻抱着它,想把它挡进窝里去。但那恃功自傲的黄麻鸡,打一个挺,跳出她的怀抱,飞出去。
俏婶着了慌,急忙跑进屋里,拿出一块窝窝,猛咬一口,急急嚼碎,吐在手里,再轻轻放在地上,拉起亲切悠长的嗓门儿:
“鸡儿——鸡儿——吃吧,吃吧,鸡儿——”
可是黄麻鸡并没有听从她的亲切召唤,大概它对俏婶产生了怨意。主人对劳苦功高的“功臣”太不礼貌了,动不动就摸屁股,它甚至怀疑,老主人是否要宰掉它。不得不提高警惕性。不管她怎样亲切呼唤,它却怕而远之,并跃跃欲试,飞上墙头,要逃之夭夭。
俏婶赶紧停止引诱活动,采取稳定措施。她回到屋内,从窗眼儿里静静地观看它的一举一动。云英也吓得不敢出粗气儿,娘俩紧张而激动的并肩观察着宝贝鸡的行动。
那黄麻鸡看不到人的威胁,总算平静下来。
它慢慢在院里走来走去,它没有去吃那嚼碎的窝窝。不知是没看到,还是反感。它,那么傲慢,那么娇贵,那么居功自负。俏婶心里骂道:“看它那样子,下蛋多么有功!我生5个孩子也没有这样娇贵。”
俏婶自幼家贫,生活忙迫。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纺线、织布、做针线。一年四季,起五更恋黄昏,脚手不停。艰苦的劳作,使她壮得像头母牛。头一天生孩子,第二天就下炕,第三天就做饭,第四天就纺线织布。她看着那不可一世的黄麻鸡,不禁一肚子气,是女人就应生孩子,是母鸡就应下蛋,天经地义,下个蛋有啥了不起。
看到鸡,想起蛋。想起蛋,就心酸。她养了一辈子鸡,一年吃不上仨鸡蛋。就连坐月子也舍不得吃。孩子看见鸡蛋就流哈啦啦。那一年她下地,让盼弟在家做饭。盼弟壮了壮胆子,偷拿一个鸡蛋放在锅里蒸。她取出来刚剥皮,被俏婶看见,她擗手夺过来,噼哩啪啦,将盼弟打了几巴掌。她回看黄麻鸡,它仍然优哉游哉散步。你看它,一会儿,用它那尖尖的小嘴啄点什么;一会儿,又用它那尖尖的爪子在柴屑里挠几下;一会儿,歪着它那圆圆的小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抹嘴巴;一会儿,又弯回它那长长的脖子翻弄羽毛。幸喜它看到了俏婶给它嚼碎的窝窝。它放下高贵的架子,失态地啄起来。小黑鸡看到“功臣” ,连飞带跑去抢吃。盛气凌人的黄麻鸡,却十分霸道地狠狠啄它:“你断子绝孙的白吃婆,配跟我争食吃!” 。黑鸡颇有自知之明。它仿佛领悟到会到人间的实用主义。它非常自卑地溜溜躲开了。
黄麻鸡趾高气扬地一步一摇地走近东屋窗下。它转转游游地观看窗台上席片卷成的窝。左看了右看,右看了左看。然后,两腿一弯,身子一塌,噗楞楞飞了上去。慢慢钻进窝里,又慢慢转过身来。叼起一根麦秸,又慢慢扔向身后。……阿弥陀佛!它总算慢慢卧下了。
大气儿不敢出,眼也顾不得眨的俏婶和云英,至此才长长嘘了口气。
这个鸡蛋下得真难哪!
第3章 天女下凡
“盼弟回来了,盼弟回来了!”
人们喊着、传着,喊声好似喇叭广播,刹时传遍全村。
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往俏婶家跑。大嫂跑掉了鞋,二姐崴了脚,三奶拄着拐杖,四爷叼着烟袋,姑娘们一阵风……全村好像听到天女下凡的奇讯,无不踊跃前来观光。盼弟,嫁到省城的盼弟,用小汽车娶走的盼弟从省城回来了。
全村人纷纷往俏婶家涌着。刹那间,俏婶的屋里、院里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个小村的名字叫十八户。处在北方三省交界处。是三省三县都管都不管的荒凉去处。这里是既饿死人又饿死牛的盐碱窝。村内连一棵树都没有。外村人常跟十八户人开玩笑,说有一只喜鹊,飞到十八户来,它在村上飞呀飞呀,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落脚的树,差点把喜鹊累死。
十八户从老辈就传下来一句令人伤心的谚语:夏天满地黄坷垃,冬天一片白硌巴。
可悲的是五八年的深翻和**年的治碱,白白流了无数次大汗,手上打了无数次血泡,而大地面貌依旧。十八户所以能够繁衍至今,而没有荡然灭绝,全靠一代接一代刮盐土熬小盐为生。但是,自从“**”开始,上头疯狂地割“资本主义尾巴” ,“无比正确”的工宣队和“无限忠于”的红卫兵,一户户收了盐,砸了锅,彻底挖掉“资本主义根子” 。从此他们就全凭那每日八两统销粮,惶惶维持一身饥饿的细胞。
小盐不出了,光棍可出多了。大光棍顶着老光棍儿,小光棍顶着大光棍儿,一茬接一茬,越来越多。三年来,村中没添一个新媳妇。最近娶来一个,却是姑娘换的。
30年前,这村就是十八户,现如今,仍是户十八。
十八户虽然偏僻,但时代的风无孔不入。十八户渐渐也被“新思潮”激荡了。男的盼当兵,女的盼进城。日日夜夜,朝朝暮暮想着一切办法离开这荒僻的小村。都想着远走高飞,寻找各自的“天堂”。俏婶的三闺女盼弟,便是烧了18辈子高香,积了24辈的阴德,十八户开天立地以来第一个嫁到省城去的“仙女”
如今“仙女”回归,谁不愿意开开眼。
腊月的十八户,好像被放在冰窖里。耳朵、鼻子、脚指头冻的像猫咬。孩子脸蛋像烂苹果。可是众乡亲似乎忘掉了严冬的酷寒,完全沉浸在古道热肠的朦胧的热烈的兴奋中。他们挤着、嚷着、看着、问着、评论着、好似看大戏。
看景不如听景。
十八户乡亲看到的盼弟和他们想象的盼弟大相径庭。她不是满脸红光,一身新装。她比原来更憔悴,低低的眉头,高高的颧骨,黄瘦的面皮,短短的下巴。她穿着一身蓝针织裤褂,还是她结婚前婆家给她买的。她怀孕的肚子高高隆起,裤腰挂不上勾,露出了土布黑棉裤。
她说话变了。“吃”十八户念“乞” ,她却偏说“尺” 。她还学广播员说话的腔调。虽说得不大像,可听起来很新鲜。
宋奶奶拄着拐棍儿,眯着老花眼,颤颤地问道:“盼弟呀,你可享清福啦,在省城都吃什么呀?”
盼弟笑了笑,自豪地说:“每天中午不是白馍馍,就是大米饭。”
她闭口不说她必须每天喝两顿玉米糊糊。
屋内立刻响起一阵啧啧声。坐在破椅座上的东院二大爷羡慕极了:“咱盼弟真有福气,天天吃白馍。你一年吃的白馍比我一辈子吃的还要多。”
香芝姑娘问:“盼弟姐姐,你在省城干的什么工作?”
盼弟卖弄地说:“我搞的是建筑业。”
“什么叫建筑业?干这活累不累?”
“建筑业嘛,就是盖高楼大厦,三层五层,半天高。”
又是一阵啧啧声。
“一月挣多少钱?”一个大叔问
“每天一元五角二。”盼弟说得很轻松。
老天爷爷!一天挣一元五角二,一月就挣四十五元六毛,呀呀呀!一个女人每年能挣五百多元,简直比咱全村分红还多。十八户人大吃一惊,羡慕得要死!
大叔无限感慨:
“人呀,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盼弟命好,要不怎能一步登天,嫁到省城去。”
香芝姑娘红着脸问:“盼弟姑姑,省城临时工好当不好当?”
云英打趣道:“好当,给你在省城找个婆家,当临时工还不容易。”
香芝的脸更红了。她用小拳头打云英的肩,云英咯咯的笑着躲着。
南院的二婶问:“你婆婆待你好不好?”
“好他娘的脚,刚结婚还像那么回事,吃的烧的管我们,可是两个月就把我们分开了。要我们自己挣着吃。城里人可滑哩,越有钱越抠索!”
“你女婿保准亲你,像对鸳鸯似的,嘻嘻。”南院二嫂最关心的是男人对自己媳妇亲不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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