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记 作者:欢喜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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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是真的累,话轻的几乎听不见,下颚搁在我肩上,力道尽数压过来,肩胛上便有些刻骨的轻裂。
我怕她身伤有变,加快了脚步,走道,“且不管以前做何,日后我定会听你的。”
像是感应到我的不安,极浅的叹息刮过耳际,这人也就贴得我更紧了一些。
“罢了,我信你便是。”
得她一言,我安下心来,一心只想快些回了殿中,放她好生歇息。
分明只有一条青石路,也不见得有多远,我走了许久,也未见到那虚无至白后的大殿。
冷汗落下来,身上的人好似睡着,我看着林中青艳丛生,固执不停地走在青石小径上,竟是有一种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错觉。
迷了路么?
意识到这一点,我慌乱疾行起来,奈何小跑一路,仍不见有什么区别,空荡一无活物的林中,像是没有分毫可寻的可能。
“阿姊?”虽不忍心,还是开口叫了她。
“静下心。”她贴在耳际道,“虽名无象界,却是个万象之地,不过因心生相。你焦急纷乱,为旁枝末节扰了心,静下心想着归处就好。”
“好。”既是明了本理,我便静下心来,跟着脑子里的想法再次踏行而走。
不过这一走,两侧画面俱都有变,不再是葱郁浓翠的山林,反而越走越宽广,渐渐走进一方不知何境的宫阙来。
巍峨高阔的楼台显像而来,好似一只巨大的鸟兽横卧在高台,撩长的羽翼被金柱扎入地底,胸腹撩开的浓焰烧灼了它,一双垩白之眼满是赍恨地瞪着我。
我心下狂跳,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出此等镜像,偏偏清楚记得我并非居于此处,而是大殿之后的一处清净偏殿。
想不明白也不敢打扰阿姊,只好随着记忆往那处偏殿走去。
好容易登上高台,行过几处廊桥檐下,终觉松缓一口气,来到了记忆中的偏殿,熟悉的物件摆饰过眼而来,那一方竹木锦榻临窗而置的画面更让人熟悉。
我疾步走过去,正小心将阿姊放下,她格住手腕,抬眉倦道,“去汤池房。”
汤池房?
意外的熟悉随感而来,我绕着心思背着她出殿,自然而然地拐向左侧,走过几个殿后便觉到了。
汤池殿空旷,除却必要的榻席案几,只有当中的活水汤池,脑子里有瞬间的恍惚,右手腕处已泛上了刻骨的疼痛,几乎再背不住她。
忙疾步走到汤池的白玉边缘,踩在踏阶将她放下。
她安稳坐住,手上却勾住我的衣襟不放手,朱唇轻抿地似有什么话说,触及我紧张的眉眼,便有些倦怠地避开,滑落衣襟的手顺势落到浓汤也白,犹是散着热气的池水里。
她指尖落入,汤池的浓白渐渐化成了药汤苦色的浓暗,熏烈的药草味几乎呛到了我呼吸。
我捏着鼻子退开几步,见她解着衣襟,迟缓的动作尽是些挨不住的虚弱无力。
想了想,我蹙着眉心挨了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心疼道,“我帮你。”
她眉梢一挑,薄道,“确定?”
我见她眸底挑衅见趣,也来了心气,不以为意道,“难道连自家姐妹帮你解衣药浴都是不可?”
“也是。”她敛了眼,淡笑,“不过待会若见了什么,可别掉眼泪才好。”
她说的认真坦然,反是我莫名地发慌,脑子里闪过大片的幽蓝,那些幽蓝扑簇在人身上,令我痛楚难抑地生了惊冷。
情知是不好的记忆,我撇开它们,攥了一下指尖,低眉解着阿姊的衣襟,认真道,“若真是如此,那定能让我认清自己曾做下过如何错处。我不能忘却阿姊对折夏的好,折夏不想避开。”
“忘么……”她低低呢喃,“总归要忘了才好……”
太过为轻的呢喃我实在没听得清楚,依凭心测笃定道,“断不会忘。”
“随你。”
她笑,抬手任我滑下青墨长袖,薄浅的亵衣显露出来,我心下生颤,只觉分外的不该,可已临了不能避开之局,暗自吸了一口气才敢伸手摸到她襟口。
指尖落定襟口,脸颊便烫,觑眼小心而去,见她轻倦的眼眉自然而敛,顿觉自己的小心思别扭的可耻,于是沉静心来,慢慢拉开了亵衣。
这一拉开,纵使与她言中心有准备,可见到她原本嫩如凝脂的肌肤上布满伤痕,终究再不能压抑心疼,眼泪攸地落了下去。
本是个白玉之身,此刻竟如骨玉生裂,凝脂玉肤上斑驳狰狞的幽蓝伤口伤至及骨,好似只消稍做动辄,那些单单披挂嫩肉的牵系,便能整个儿断掉,一幅清玉之身,也就轰塌作响地跌碎,再也不能拼合完全。
“蠢东西,说好不掉泪的……”
温凉的指尖拂过我眼角,这人也就滑下了药池,背对我游离了其中,未曾褪尽的亵衣染上药黄滑落,即便有大片的青丝遮掩,我仍是看清了她背上那一道自肩胛劈下及腰的狰狞伤口。
那骨中刻出的幽蓝溢出了慑人的冷寒,好似仍有什么鬼怪寄附在她心骨上,随时能从中而出地将她撕裂成两半。
我咬着手背,哭得更压抑,齿间有腥咸涌入,不知是手背裂开,还是心头早已撑不住眼前的剧烈冲击,泛上了腥甜。
饶是我极力压制不想让她担心,终是呼吸喘不过地扑在白玉边缘,俯身喷了一口浓烈血气,全然压住了扑面而来的浓烈药味。
人立时被接住了,她抬着我的下颚,倦极的眼底有着浓烈的惊怕惶然,急切道,“你动不得心绪,早知便不让你进来了……”
我摇着头,猛地勾住她颈项,哭得不可遏制,“阿姊,折夏不好,折夏太坏,折夏害你,折夏害你!”
她抱着我,紧贴的肌肤让我尽数感觉到令人她身上的深刻沟壑,只觉纵使自己死了,也抵不住她曾受下的苦楚伤害。
耳际叹过了怜惜,人被她接入药池,随她将我抱过坐在池底座踏。
半沁的热蕴混杂了浓烈药苦,我失却心力地挂在她颈窝,小心地隔开半许身子,生怕蹭得她伤口生裂,偏又舍不得真得离了远,无法表达自己的深切歉疚。
“你身子尚未大好,随我泡上药浴也是可的。”
她抚着我的发,安抚中仍有浓烈的倦意,“若真想哭,那也哭得,阿姊明白你知错,无需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只管对自己好了,阿姊才是真的原谅你,明白么?”
我急切点头,虽想不明白她话中何意,仍想让她明白我会听话。
“那坐好,我没有力气,抱不得你太久……”
我忙松开她颈项,依言坐在她身旁,擦了眼泪道,“我不哭,也听话,再也不惹阿姊受伤!”
她懒懒仰颈搁在汤池白玉边缘,望住殿顶处的雕镂纹理,淡道,“皮肉之伤我受得住,受不住的是…你不爱惜自己……”
我心底揪紧,眼泪滚落出来,忙伸手捂住,但看她缓慢转头,轻眉轻倦地直直勾住我,过了很久很久,才朱唇微阖地说了什么。
“那才是真的让我难过……”
心底轰然坍塌,无从立己的空落让我再也不能自已地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卷一大梦卷之第五十章:不忘
“这么长的血路真的是我爬上去的?”
我咚地将手中木桶放在台阶上,问着身旁清雅的男子。
他叫伯生,是地盛殿无往书院中的管制之人,伯仲季三子分管文武生三阁,另有老生掌刑,幼生掌嗣,嗣阁分掌阴阳,有婕好女掌阴,男夫男掌阳。
幼生本为子生,避讳我子姓,才更为幼生,同婕好是个女儿家,生的不比妖娆媚质的婕好差。她主持男女亲合之事,时常与孩童玩耍,人也是喜眉平眼的让人愿意亲近。
男夫是个壮汉,生得高大,浓眉粗眼地做起姻亲之事也是咋咋呼呼地不拘小节,心思倒是细的,如此几分反差,让人怎么看他都觉别扭。
因掌文事之故,伯生不仅人生的清雅,亦持礼自矜,任我一路从无象界下来如何胡搅蛮缠,他皆淡笑而来地不惊不扰,不似仲生动不动拿出拳头唬人,也不似季生总无声无息地从田地走出,泥衣粗糙的整个儿便是一个耕夫,不过本是管制民生用度之人,随性也是当然。
“怎地,认了罚还不愿意担着?”伯生笑的雅致,人蹲下身子,捞起木桶里的沁透麻布,拧干水递来。
我睨他生闷,随手接过麻布跪坐在阶上,伸手去抹那些犹有拖爬痕迹的浓烈血色,无趣道,“若不是阿姊养伤要清净,撵我下来察看你们生辰准备,我才不愿下来。不过随口问问那日发生过什么,你领我到这血迹斑斑的鬼地方来,安的什么心?”
“小主,那日之事全发生在此地,当是要来此想的。”
他称我小主,不过念我是阿姊的妹妹,我愤然为想,话及耳听,脑中忽地闪过了一些画面,猛然回头盯着他道,“你不是死了么!怎地还……阿姊还…还亲了你!”
他愣住,眼中迷茫,疑惑地望着我,道,“院主怎会亲我?胡闹!”
见他正言轻斥,也确有迷惑之色,白净的脸皮窜上轻红羞涩,定是在想阿姊亲他之事,我气恼站起,怒道,“你少在那得意了,不过是阿姊见你要死了,可怜你而已,你不准去想那件事,更不准乱想我阿姊!”
“啊?”他惊讶之下没想得明白,摇头自嘲,“院主这般仙人怎会容得我喜欢,我可不敢有什么贸然逾矩的想法。”
“哼!”我稍稍缓气,刚坐下来,不禁想来又气,切齿道,“老生斗胆,竟敢寻思借我伤了阿姊,当真不要命了。可不知阿姊怎么想的,不仅没有处罚他们,还治好了老生大伤的身骨,连婕好半毁的脸和手都医好了,真叫人可气!”
“院主是心好,我等来无往山求取长生多年,无论是小人作祟,还是归墟界魂兽作乱,院主皆未曾下过狠手,宁愿自己大伤,也不容许魂兽毁去地盛殿。上次坠星之祸,归墟界动荡难抑,好在院主及时赶回,本以为会就此安生,倒不想老生他们横生祸心,想以小主迫使院主带他们登上无象界,确实过分气人。”
他自来自矜,如此薄怒含愧,想来不仅自认错处,也想于此博得我也宽解老生他们一二。
到底是个凡人之身,顾及之心也仅仅念及同辈而已,我冷冷作想,冷淡道,“空无一物的无象界什么也没有,你们即便身至,怕也得不了什么长生。长生有什么好,来回活上千年,若总遇上你们这样的人,当真无趣而厌烦。”
“小主非人,自是不知长生对人有多重要,便是我,也曾贪妄,更别说耗费数十年穷尽心思来到无往山的权贵之人。”他朝我笑笑,“您可知,为来到无往山,我们这些人曾做过何等残忍的事,又曾害过多少无辜的性命?”
“害人?”我瞅着他一张清雅无害的脸,根本不信他会做出什么害人之事,讶道,“竟是连你也曾害过人?”
他笑,苦涩的嘴角满是愧疚,“是啊,所以当真到了无往山,得知本没有什么长生时,才觉自己是多可笑,自此也就难得安宁。虽得山中异果维持表面年岁,实际心骨早已腐烂不堪,不知自己这般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若非院主建下无往书院,让我等各司山中其职,有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否则当真是山中不知岁月,亦不知如何为存了。”
“如此看来,你们倒挺可怜的。”我瘪了瘪嘴,言此及想的,不免茫然,“既然我也不是人,阿姊为何要我以人来纪年,甚至还要我行及笄成人之礼?”
“许是不想让小主也像我们一般活的不知年岁罢。”他洒脱一笑,“老生他们得百年岁月,不及长生终究难以甘心。见院主如神如仙,遂想知她久居所在的无象界到底有何奇异,见魂兽倾尽而出,以为院主会挡不住,才陡生作乱之心。好在院主纵使伤成那般境地,还是拼回命来救下小主,足见小主您对院主有多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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