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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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城被空隙了几年了,隔岸总能看见绵延不绝的大火和浓烟,恍惚间还觉得自己能听见哀嚎。她倒是总能平安的躲在地窖。若非姜希婕受伤的那次,她断然不会那样频繁的去江中,上那些楼梯就要她的命。时局种种,无非来自于报纸收音机和家人的脸色心情,她早前还能响应号召给前线将士做衣服,后来病的厉害,遂越发连这个都不能做了。
婆婆去世的时候,她非常有感触。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总在为自己死后丈夫和女儿还有父母妹妹的生活做着打算。像婆婆那样充满了精气神的人也挡不住某一天日子到了的一场风寒,自己呢?自己身体如此之差,到底是在凭借些什么苦苦支撑?是命数未尽,还是执念未完?gloomy的死神的阴影就在转角守候她吧,等到走到了,不打招呼,拉起手就走。她觉得徐氏的死就是这样,路遇死神,被死神抓住手腕,魂魄就离开了身体,转瞬便死了。
自己死的时候一定比较好接受吧,因为自己病这么久,照旧时大家闺秀的做法,棺材早就该预备下了。某天,她托姜希婕回来之前,去旧书店给她淘几本书回来。姜希婕问她要什么书,她说无所谓,长的就行。
长的就行。
后来她还幸运的看到了不同版本的《红楼梦》,看来看去,闲的还能详细对比起细微的不同来。她总感叹自己像林黛玉,直到有一天下午,下着雨,姜希婕的休息日,她去姜希婕那边看了这可怜的小姑子,确定无恙之后遂回到自己屋里,
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良久,她忽然觉得林黛玉很坚强。她也应该那样。
可她的人依旧坐在窗前,歪着脑袋望着雨。
她偶尔会觉得非常羡慕姜希婕和王霁月。倒不是因为对丈夫有什么不满,在她心里自己和丈夫的爱情是无可替代的,即便得知所有的这些后来也会再选同样的道路。她羡慕两个人像是传奇故事一样的经历,羡慕两人不顾一切的爱情,羡慕两个人随时抛却一切的勇气。
那是断然一体的。而她与姜希泽是断然两者。姜希婕和王霁月选择将两个人的命运永远的结合在一起,成为一条道路。而她和姜希泽只是分享着平行线之间圆舞曲一般的和谐。她的人生也许只算是姜希泽人生的附属,就像婆婆的人生是公公的人生的一部分。
无人强迫,都是自己的选择,基于对对方的爱,选择另外一种献祭。要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打磨一颗钻石也需要同样的钻石来当钻头。
忠孝不能两全,她苦笑,我又排在孝的后面了吧?
她觉得婆婆做妻子母亲非常成功,她曾想效法,可惜不能。就算她有良好的身体,也没有用武之地。何况她没有。渐渐的众人开始遗忘了姜希泽的妻子是虎将傅封琅的大女儿,只知道参谋部里姜院长的次子是个有能力的鬓发早白的高级参谋。
我没有手眼通天,如今连襄助之力也没有了。
二弟死后,父母一夜苍老,叔叔也去世之后,父亲身上最后的一丝生气也消失了。老人家开始天天盼着幼子元醒回来,两个女儿和老伴都劝,现在局势这么乱,欧洲也在打仗,就让儿子跟着他哥哥在瑞士躲着好了,什么时候打赢了马上就回来。傅封琅说现在这个局势怎么打得赢,众人又只好改口说,什么时候打不赢了,我们马上就去欧洲,一天都不多等。
父亲却像蛮不讲理的小孩,说自己一定要死在中国,哪里也不去。
恐惧会把人折磨得丧失所有的思考能力。王婵月曾经在聊天中说起,那些从前线下来既受了伤又受了惊的士兵会表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行为。有个士兵眼睁睁看着他的哥哥在他面前被炸成肉饼,自己也受了伤,却不知道叫痛,只是一昧的傻笑,笑得人发毛。
慌不择路,终于迷失。
甲申猴年的春节不像个年,凄凄惨惨强颜欢笑中渡过之后,一整年就是一副没有好消息的样子。先是两个幼小的孩子一齐生病,吓得全家上下魂不守舍,忙的王婵月没有了丁点儿休息。接着她在春日里净听丈夫和小姑子在回家之后讨论前线战时时气急败坏、焦虑无奈。隔不上几日就能在报纸上看见意料中的溃败和沦丧。终于有一天,公公回到家里问自己的儿子,这件事是不是这样,哪件事是不是又要那样,丈夫如实相告,公公大发雷霆,
“国将不国!军队尚且如此!国民党也是要亡了!蒋鼎文汤恩伯要是不提头来见!我就要弹劾他们!弹劾到他们死!”
丈夫没有说什么话来宽慰,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吧。炎炎夏日这忙碌于军机大事的兄妹二人总是晚归,她和王霁月坐在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等待。等到丈夫回来,见他表情哀伤。问怎么了,他说衡阳守了一个月,虽然把老百姓都撤走了,但是守到此刻,只怕也是白骨如山。参谋部收到了方师长的电报,四个大字,来生再见。
总以为气壮山河的牺牲累积到一个点总能换来绝地的反击,然而等待太过漫长,像慢性的病痛一样消磨人的意志。
然而姜希泽转而换上一张掩藏不住疲倦的笑脸问她今天感觉可好,天气闷热,有没有觉得喘不过气?新找的方子煎药喝着怎么样?
以前姜希婕曾在玩笑中对她提起过,想当初二哥还不愿意娶元瑛姐姐呢。当时无非拿来嗔怪姜希泽,后来想起来方才明白:他是爱她的。就是因为太过爱了,才害怕自己永远不能给自己认为应该给的那么多的爱,那样完美的幸福,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力有不逮,遂宁愿放弃。爱到连自己的占有欲都想砍掉,就像壮士断腕一样。
她说没事,药暂时没喝出什么效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起效慢。不打紧。四人遂说起女儿姜颍,不多时被叨念的小姑娘就自己跑过来了。
然而夜半就寝之前,她忽然问丈夫,委员长总是命令军人死守,有的时候死守真的就有那么大的作用吗?姜希泽沉默了一阵,答道,的确没有。有的时候学项羽是好的,有的时候包羞忍辱是好的。只是战略上的区别罢了。
战略上的区别罢了。英雄好汉们的世界总是这样复杂,而这复杂之下掩藏的无非是那点从孩提时代就掩藏不住的野心,求胜的欲望,雄性的斗争性。相反在她们这儿女情长的世界里,一切看上去非常简单,只是顺从和照顾;谁知道在这顺从和照顾的温良外表之下,有多少的委屈心酸和曲折考量
任你那天有多高,无非是一片无尽的飘渺。不见那脚下大地的深厚,才是万物之根基,永不改变。
一年在她看来总是过得很快,转眼竟然又是一冬。听见消息说日本人打到了贵州独山,严重威胁重庆,急调孙元良部前往防御。又是一个姜希泽不会回来的晚上,她像例行公事一样在院子里绕了一圈算是巡逻之后,准备回房睡觉。可又如何能睡着呢?
失眠的夜里听力发达,她听见有人踩到树枝的声音。睁着眼看着窗外,想那应该是逾墙的小姑。又来找婵月了吧。
每个人都在奋力的活着,只有自己除外。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无论怎样挣扎,人都是或多或少的从属于某条船上。不论这条船是民族,国家,家族,还是吃饭的口味,喝酒的偏好,剃头最喜欢的理发店;也不论这条船是坚固强大如巨轮,还是破破烂烂随时要沉,人都有各自属于的船。而整个时代就是海洋。海洋可能有疯狂的波浪,也可能平静的如同虚幻。虚幻之时人们只能用日复一日的日升日落来感受时间的流逝,记载无甚内容的人生。而狂风暴雨之时,人们用偶尔的平静和偶尔的巨浪来纪录侥幸活过一天的人生。
战争年代,人们的记忆都用战争来当作标记。以后回忆起来,记不起年月的时候,他们会用“啊就是汤恩伯从河南跑回来的时候”、“就是蒋鼎文辞职的时候”、“就是日本人打到贵州独山的时候”、以及“啊啊想起来了就是衡阳尸骨成山的时候”来为自己的记忆划下刻度。
姜希婕不喜欢这样的记忆方式,她觉得这样记住一件事就形同于被战争彻底绑架了。把这样的想法告诉王霁月,王霁月没看她,专注低着头看着茶壶里的茶水,分毫不差不洒不溢的倒进茶杯,递给她一杯,然后笑道:“说的好像不这样想就没有被绑架似的。”她也只有认了,毕竟对方甚是在理。
其实她也只是累了,每天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打心眼里厌恶太多人的所作所为。要是她来选择她愿意记住的事情,可能是腾冲收复吧,对于她来说,滇缅路好比呼吸器官一样重要。
“最近。。。”“嗯?”王霁月欲言又止,她就凑了过去,“怎么了?”“总觉得婵月越来越憔悴。倒不是说她以前就不憔悴了,是突然显得非常憔悴。”“我有好几天,”伸个懒腰,“没见她了。她怎么了?脸色不好吗?”“是啊,我看主要是累的。但她职业如此,哪来的休息?”两个人都摇头,其实住在一起这么久,两家人早已亲如一体,断然不再需要什么面子上的互相帮助,假如不帮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是互相体谅的。可是王婵月就像是闲不住似的—即便她的确也觉得自己很累—但凡有个谁不舒服了,她就主动上,自认全家的主治医师。为此她姐姐和“姐夫”没少劝她,医者不自医的,你要是倒了那就完蛋了。可劝不住,遂只能交待后勤。姜希婕还觉得既然大家都劝不住,那不如去找傅仪恒。
哪知道这一整年,居然没怎么见到傅仪恒。见到的时候总是清晨见她从楼上出来,匆匆离去。至于她是何时来的,竟然全无印象。比那逾墙而走的猫还要厉害。后来听说□□的谈判代表又来了,姜希婕在烟雾弥漫的办公室里摇了摇头,想起她听哥哥说起的双重间谍的事情—也许傅仪恒就是那个你不知道她到底在什么时候会出卖什么人的双重间谍吧。
她很想知道王婵月和傅仪恒之间的种种,就像她和王霁月在小妹妹面前无所避讳的坦诚一样。但是王婵月对她姐姐尚且十分保留,对自己更谈不上多少主动说些什么,往往都是王霁月刻意在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提及,她才能知道一些,绝大多数都是王霁月转述。她总觉得王婵月和傅仪恒的关系有一种奇怪的封闭性和单方主导性。这不好。但无计可施。
这两点她倒没有猜错,无怪傅仪恒一直觉得她聪明绝顶、若经训练必然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情报工作人员,就是可惜她不愿意。傅仪恒是很忙,而且尴尬在于,她明面儿上是红,对大多数人装出一副底下已经蓝了的样子,还不能叫人家瞧出自己最后那一层离血肉最近的永不更改的红来。这就很累,更累的是,现在她的确要去红一下,还不能红过了,否则前功尽弃。
来人带来了崭新的延安方面的消息,任务,褒奖,和安排。甚至还罕见的询问了她自己往下的意愿—虽然问了也白问—她说,当然是要留在重庆继续工作,完成任务,而且还有父母亲人要照顾,必要时也可以策反父亲。对方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不愧是老同志了,想法十分可取。
其实她知道此刻问得必然不是往下的安排而是想知道她以后意愿的大致方向。而她有那么一瞬间的闪念,想说去延安。她当然也可以这样要求,虽然要求能不能被满足两说。然后她就立即恢复理智,说要留下来。她的理由条条在理,对方看她的眼神虽然有些意味深长,最终倒也没说什么。
风传延安□□的种种,她有点庆幸自己不在现场。虽然这样或许会对未来发展不利,但相比之下,她真的乐意留在重庆,留在敌人的心脏,留在老去的父亲身边,留在王婵月的身边。父亲回重庆以来,正如所料,天天热衷于参与最高军事会议,不日就开始反复请战。父亲虽然也很清楚自己并非出身嫡系,无论如何都要被委员长防着一点,但他自问问心无愧,无心派系斗争,想的只是打日本人保家卫国罢了,遂不管不顾的请战。如此积极,连关于女儿的传闻都传不到耳朵里。傅仪恒正得自由行动。她偶尔会想,大概有一天自己和王婵月的事也会纸包不住火,被人传出去,传到父亲耳朵里,传到组织那里,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她自己固然无所谓,可她不想婵月被自己连累。是啊终归会走回到这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假如问婵月,也许答案很简单,她会不管不顾的和自己在一起,不管以什么理由什么借口,总之把打死不嫁人的方针贯彻到底,犹如冰冻三尺的寒气一样让人退避就行了。她完全可以做到这样死倔的跟着自己,她的心意简直像险绝的华山一样不可动摇,对此自己毫不怀疑。婵月大概也很清楚,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理论来看,谋事这一环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想法,自己是否想信仰马列主义一样坚定不移的站在她们的爱情这一边。
就像阶级矛盾,当你需要它可调和的时候,它可调和;当你需要它不可调和时,它就不可调和:只要事实上,可以调和,未成脱缰野马。但凡看似水火不容的关系,经常在普通人看不见的静流水深处相辅相成。王婵月当然丝毫不认为她们的爱情爱情和傅仪恒希望造就新世界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傅仪恒则总是如同倒春寒时的柳条似的不知道该不该绿。这样摇摆不定,照□□的路线,她合该被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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