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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边突然递过一块手帕，她才抬头，便透过朦胧泪眼看到一张冷漠却极好看的脸，那人薄唇轻启，对她说：「无论遇见什么事情，至少不要在人前哭得这么难看。」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传言里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汪曼春，于曼丽却只淡淡笑笑，自从打定主意为于老板报仇后，她的手又何尝干净过。

　　挂牌锦瑟，重出江湖。支撑她行走下去的，除了报仇的信念以外，还有那抹冷艳的影子。

　　方才听到汪曼春的名字从伤她之人的口中说出，抢过匕首的于曼丽一时晃了神，那人匆忙离开对她来说也无足轻重。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是水到渠成，汪曼春只道她有意□□，却没注意到最先把她抵在墙上那瞬间于曼丽身子的颤抖。

　　所有的勾引只是因为心底早生的情意，于曼丽因汪曼春眼底的茫然而不是嫌恶而感到欣喜，一步一步徐徐诱之，最终的结果似乎也没有让她失望。

　　尽管过程曲折，好像也算是如愿以偿。

　　于曼丽正发呆的时候，汪曼春轻巧地伸手关了灯。如水般的黑暗霎时间又重新淹没了这件屋子，一直处于主导地位的于曼丽惊讶地抬眼，却看见汪曼春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

　　夜色撩人。

 

　　CH 44

 

　　汪曼春听到这一句话，垂下的头抬起来，一双眼里隐隐透着薄凉的水光，直直地望向明台。

　　明台被汪曼春这一眼里复杂的感情惊到，话已说出口，没有收回的道理，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心中的疑虑问出来：“曼春姐，你和曼丽……是什么关系？”

　　汪曼春的神色依然很平静，没有因为明台的话起一丝波澜。明台看着汪曼春这样并无起伏的情绪，开始在心里琢磨是不是自己的猜想出了什么问题，就听见汪曼春回答了一句：“你猜得没错。”

　　明台刹那间抬眼直视着汪曼春的目光，那双墨色眸子里似遮了山间云霭，深远而难究其深处意蕴。似有惊雷在明台心内炸响，电光火石之间，他反而觉得释然。

　　汪曼春大方坦然，并无遮掩龃龉之意，明台自然也不再多和她打太极。双方目光一来一往之间，汪曼春神色未动，明台也逐渐安下心来。

　　“她……说你骄傲凌厉，说了你许多不好。”明台小心翼翼地先抛出这样一段话，张望着汪曼春的神色变化，没有他意料中的微愠，汪曼春眉眼微眯之时，唇边已经有意无意地漾起一丝笑来。

　　“然后呢？”她淡淡问了一句，语气里有期待和好奇，明台逐渐松了一口气，语调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松明快。

　　“然后她说你对她很好，偶尔别扭，会患得患失。”明台看着汪曼春逐渐明亮起来的神色，心里仿佛也跟着她一起高兴。最初进来的时候，汪曼春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无比淡漠的阴郁之中，看上去和寻常没有什么样子，但眉目间的灵动之气尽皆散去，看上去让人想起入秋之后一片枯败的草地，没有任何生机。

　　明台提到于曼丽的谈话让她慢慢地走出来，看到汪曼春这样细微得甚至连她自己都不察的变化，明台心里高兴的同时也泛起一阵酸苦。

　　高兴是因为于曼丽看起来终于找到一个能对她很好的人，而一直被辜负的汪曼春也重新有了这么一个能牵动她心神的存在；酸苦是因为美好的事物总不长久，于曼丽一意孤行不曾后悔的牺牲和汪曼春如今失魂落魄的消沉，都让明台觉得他这捡回来的性命太不值得。

　　“她跟你说这些？”虽是疑问，但汪曼春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显然关于于曼丽的事情她都很伤心，她向前走了几步，坐在明台床边的一方矮凳上，等待着明台接下来的话。

　　“是，我还好奇，哪会有男人这般情状的，忒小气。”明台话说出口，担心触到汪曼春心内不悦的点，慌忙想解释。

　　汪曼春知道他的意思，对他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本来就不是男人，还在意这个。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明台想到于曼丽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的描述，想着她话语间透出的细碎情意和满满欢喜，连他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只关注到那些琐事里沾染人间烟火的幸福，没有注意到于曼丽语气间那丝破釜沉舟的悲壮。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坐直身子正色对汪曼春说：“曼春姐，有件事跟你说，你……不要太伤心。”汪曼春抬眸睨他一眼，眸色复归淡然，沉声应他道：“你说就是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不像你。”

　　“我，问了她‘怕不怕死。”明台说的时候，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凝神静听的汪曼春瞳孔缩了一缩，那双云遮雾绕的眼睛里不知何时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大概能猜到明台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明台接下去道：“她说她本来是不怕的，现在又怕了，她怕死后再也见不到你。”

　　尽管按照汪曼春对于曼丽的了解，知道她的话多半会是往这个方面说，但明台这么轻缓地直接说出口，却又让她觉得心里很难受。那层水雾尚在眼中，却始终未落下，只是隔着去看明台，总觉得有些朦胧。

　　汪曼春心内有些难过还有些悔恨，难过是因为于曼丽到死前还这般念着她，悔恨是因为她甚至没有办法看到于曼丽最后一面，这些话借由他人的口说出来，总失了几分味道，却自有千钧之力，抵在她心头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明台知道汪曼春心里不好受，说到这里便堪堪住了口，有些担心地看着汪曼春，却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明台看着汪曼春又重新低下头去，却没有看见有任何液体滴在她身前的地方，只能从她撑在床沿的一双素净的手判断出她现在的情绪——洁白的手背上骨节被撑得分明，还能看见青色的筋脉，无一不昭示着这双手的主人此刻情绪正处于极度克制的边缘。

　　末了汪曼春缓和过来，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淡淡的水雾已经散去，被泪洗过的眼睛格外清亮却也出奇空落。明台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但他又觉得自己并未真正被汪曼春看见，在他惆怅的时候，汪曼春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曼春姐……”明台还想再说什么，汪曼春掩在身前的手对他比了个手势，明台看出来那是“噤声”的意思。纵有满腹安慰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明台把薄唇抿成一条细线，等待着汪曼春的下一步命令。

　　军人身份养成的本能在这一刻暴露得淋漓尽致，尽管内心仍有惊涛骇浪，表面上也被维持得波澜不惊。但他这份平静倒底比不过汪曼春的，汪曼春只是坐在那里，冷静自持的气场便将他压伏。

　　汪曼春的神色平静，仿佛接下来要谈的不是关乎两军交战的重要计划，而只是他们二人许久未见将要话的家常。她此刻的情绪，甚至还没有刚才明台和她谈于曼丽的时候激动。

　　汪曼春先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了周围没有什么隐藏的暗哨，才对明台轻轻一颔首。

　　“师哥应该已经告诉你你要做的内容。”汪曼春淡淡说，“你这趟进来倒也算轻松，戏演得不错，没人怀疑你。”

　　明台的神色冷肃，他知道眼下不是该对着这些夸奖沾沾自喜的时候，这还只是开了一个口，进了狼穴虎窝之后，每一步都更加凶险，一步错步步错，稍有闪失，搭上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性命。

　　汪曼春的长睫微颤，看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年轻男子，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男孩，眼下已经被雕琢出了男人坚毅的轮廓。她和他之间的感情纠缠非三言两语能说清，她这一生至今，一先一后爱过两个人，一个是眼前人的至亲，另一个曾将他当成过至爱。

　　说来也是时间做了巧妙的推手，他就这样安静坐在她身前，和她谈论着她的心上人，言语间多少带了点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惋惜和失落。

　　汪曼春曾痛恨明家人，自然包括眼前这个总是偷女干耍滑的小鬼，但如今他在她面前，以阶下囚的身份，她倒出奇的平静。

　　哪怕换了她曾经恨不能啖肉饮血的明镜来也是一样，汪曼春的心里，似乎爱恨已经消弭，失去了那个能让她世界鲜活的女人，她对一切都兴致索然。

　　“怕受苦么？”汪曼春眼睛一眨，问了一句这样的话。明台了解其中深意，笑着摇了摇头。

　　“会很苦，把握不好的话，可能命会丢掉。”汪曼春说，王天风已经跟她说了当时他们三个人的谈判，明楼执意不让明台来也是出于这种考量。

　　毕竟汪曼春确实能在一定程度内关照好明台的安危，但是日本人狡诈多疑，要想全然瞒过他们并取得信任，明台受的苦可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的。这个度很难把握，也许稍有差池明台的命就得交代在七十六号。

　　“死的人够多了，不差我这一个，”明台爽朗地笑笑，接着又说，“何况我觉得，大概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差。”

　　汪曼春听着明台的话，心头突然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刺痛。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希望做戏的那个是明台，那个即将遭受严酷审讯的人是她。

　　肉体上的痛万千分，不及她心头这一点迟钝的消磨，或许她会因为明台没有把握好度而死去，那对她来说就再好不过了，能提前这么久和她想念的人相见。

　　但接着掌心传来一阵疼痛让汪曼春觉得清醒，她自己将指甲掐进肉里，在明台没有发现的角度。汪曼春在心里冷冷地笑着自己，明明已经决定要为了不辜负于曼丽的牺牲而好好活下去，却又情不自禁地打起这样的主意。

　　她一直在这种清醒与沉醉之间煎熬，缓慢但又坚定地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看上去憔悴是因为她的心血正一寸一分地被她自己熬干。

　　汪曼春别无选择，只能活着，在这个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留念却是于曼丽用自己生命为她争取来的冰冷世界。

　　“你喜欢过她么？”明台飞扬的神采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僵住，他看着汪曼春，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

　　汪曼春感受到明台的诧异，没有回避而是把刚才的那句话问了一遍：“你喜欢过她么？”汪曼春直视着明台的眼睛，不出她所料，从里面捕捉到了几分遗憾和怅然。

　　“你喜欢过她的，但是你不能和她在一起，”汪曼春没有等明台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就算她的娼妓身份被压下去，你的家里也不会允许一个像她那样出身不够好的女孩子，更主要的是，就算家里不介意，你自己心里会介意。”

　　“明家小少爷有个习惯，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汪曼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凌厉地直视明台。那个瞬间，明台觉得这个人深远如渊的眸子里突然有浪潮汹涌而来，以雷霆之势朝他所在的方向奔腾而来。

　　汪曼春不知怎么的，突然谈起这个话题，明台后背僵直，脑海间闪过无数念头。突然，有一个荒谬但并非完全不可能的想法自他脑中掠过——汪曼春因为于曼丽的事情疯了。

　　明台还在细细打量汪曼春，企图捕捉蛛丝马迹的时候，汪曼春已经冷冷地开了口：“我没疯。”

　　明台心头一跳，想着汪曼春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读心术，汪曼春却也没有管他，兀自将话继续说了开去：“谢谢你没有和她在一起，也谢谢你没有给她希望，到头来借她的感情利用她，赠她一场空欢喜。”

　　明台眉头一皱，汪曼春的话似有深意，虽是再说于曼丽，但是字字句句仿佛都在影射她自己。说是说他明台没有和于曼丽在一起，但实际上更像是在说明楼和她，只是汪曼春的语气里却没有应该有的埋怨和不满。

　　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没有带任何深刻的感情，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汪曼春牵了牵唇角，那笑意淡淡凉凉的，没有入到她眼底。她看了看明台，很认真地吐出一句话：“谢谢你们明家，不娶之恩。替她，也替我自己。”

　　这句话听起来荒谬可笑，明台却懂了其中意味，一时间各种情绪交杂上心头，他有些负疚地低下头去。汪曼春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话出来了，气氛一时间复归寂静。

　　过了一小会，汪曼春站起身来，高跟鞋磕在地上，沉闷的一声“笃”，她站着因而显高，微微收了下巴俯视明台道：“我先回去了，你一切小心。”

　　明台点了点头，目光透过汪曼春看向她身后空无一人却显得有些不同的廊道，冷笑一声突然道：“别努力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这些日本人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