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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将一盘点心推到了她的面前。

　　李璐微微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我辍学，想要出去找工作。但是，我连高中都没有毕业，有什么工作时我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钱也不会多，不会够我养家的。”

　　听到这里，李霞微微皱起了眉头。她不明白，为什么李璐自己都还是孩子，却要一个人养家。一家人，难道不是应该风雨同舟吗？就算她奶奶年纪大了，她妈妈也不能出去打工吗？就算没有技术，进不了工厂，难道不能去给人洗洗做做、当女仆吗？还有她的弟弟妹妹，就不能够退学去做一些派发报纸之类的工作吗？

　　花着李璐当舞女赚的钱，去读书快活，他们心里就不会觉得不安吗？

　　但是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想。或许，就算李璐的弟弟妹妹愿意去当童工，她妈妈愿意去当女仆，李璐也绝对不会答应的。说起来，一个工厂里的熟练技工每月也只能有三十块大洋的收入，而一个女仆一个月能挣十块八块已经算高的了，就算她妈妈出去当女仆肯定也是供不起五个孩子上学的。

　　而曼璐则是把自己当成了泥土来作践，给全家人提供了养分。

　　李璐继续说道：“我本来还有一个未婚夫，是父亲生前定下的。我在做舞女后没多久，婚约就解除了，是我提出来的。我知道，他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娶一个舞女做太太的。我家里五个弟妹都要上学，学费、书本费、纸笔费，哪样都不便宜。虽说我做舞女以后一直洁身自好，但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各种风言风语也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我的几个弟弟觉得我给他们丢了脸，一个个也都开始给我脸色看了。想想以后，我有时简直觉得……觉得我都不想活了。可我要是去死的话，连大带小好几口，死了都没办法闭上眼睛。”说道后面，李璐有些激动了。她仿佛将心中堆积的抑郁、苦闷、无助，一口气全都倒了出来。

　　说真的，如果她自私一些，不那么爱自己的家人，不那么爱自己的弟妹，她怎么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就连李璐自己都知道，一走上那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很少有能够善终的。但想着一家老小七口人，想着弟弟妹妹们以后的学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在百乐门里看到过的那些交际花中的一员呢？或许，比她们还要糟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想到这些，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头脑里也是嗡嗡作响。

　　“十六岁那年，我的家人全都去世了。”李霞突然开口道，“爸爸，妈妈，妹妹，都离开了。就只有我还活着。我的叔叔、姑姑生前和爸爸关系一点都不好，这时候却都上门想收养我，但我心知肚明他们是为了爸爸妈妈留下的房产和存款。存款也就罢了，房子是我爸妈的心血，是我们一家四口生活几十年的地方，我怎么可能给他们呢？为了保住父母留给我的东西，我几乎是拼了脸皮不要。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又是哭又是闹，加上撒泼打滚、以死威胁，扯着嗓子骂街、挥着菜刀赶人，他们见实在占不到我的便宜，才终于放弃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简直就跟噩梦一样。”

　　但最后，她还是为了供自己出国留学，卖掉了房子。只剩下了母亲生前给她的传家宝玉佩还一直贴身戴着。本来她还想着等将来学有所成，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买回房子。却没曾想，博士学位还没有拿到，就遇上了飞机失事被带来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李璐听到这些，却是有些吃惊。李霞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十分友善、和蔼的人，脸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而这样一个人，在保护自己重视的东西时，却也是会与人拼命的。

　　说起来，她自己又何尝不一样呢？她是一个忠厚的女孩儿，却还是为了养活家人走上了这条路。

　　“后来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身无分文。不过还算幸运，身上还有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生活下去。万幸的是，我熬过来了。”李霞道，“李璐妹妹，我不敢说我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我想说，没有什么坎是跨不过去的。但如果连生命都没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不管遇到什么，我希望你能够坚持活下去。”

　　说起来，现在是1924年，距离那个动荡的年代还有十三年。这十三年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会有一个目的，攒够钱，然后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要活下去，哪怕为了父母和妹妹她也要活下去。

　　但如今看着李璐，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知道，如果换成是自己的妈妈，肯定宁愿讨饭都不会让自己和妹妹去当舞女。但面对牺牲自己养活一家的李璐，她却说不出什么谴责的话。

　　或许，这十三年里，她还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比如，照顾一下这个女孩儿，就像照顾自己去世的妹妹一样。

　　“天已经很晚了。”李霞道，“要不我叫二辆黄包车，先送你回家？”

　　李璐想了想，说道：“好的，谢谢你。正好家中有纸笔，我也可以将借条写给你。”

　　“也好。”李霞应道。虽说她也没指望真的让李璐还钱，但从之前的谈话也可以看出来李璐是个有些要强的人（不然也不会艰难到了这个地步还非要坚持让弟妹读书），收下她的借条也可以让她心安，大不了自己不要催债就是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还上的。”嘴上这么说，李璐心中其实也没什么自信。毕竟五十块都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了，还要养那么一大家子的人，平日里根本攒不下来钱，她要多久才能还上？

　　先送李璐回了家，李璐坚持付了自己的车费。之后又快速小跑了进去，不一会儿拿着一张借条出来了。

　　“你收好。”李璐恭敬地放到了李霞手中。

　　“好的，再见。”李霞没有多说什么，收下了借条，告诉了车夫自己家的地址，径直回家去了。

　　第二天，李霞特意起了个大早。出去买了一盒点心，在上班之前先去了一趟李璐家。

　　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看起来很是乖巧可爱：“你好，请问你找谁？”

　　“你好，小妹妹。请问这是李家吗？”

　　小姑娘一愣，随即笑道：“姐姐，真是不好意思。这里是顾家，你是不是弄错了？”

　　“曼祯，谁来了？”屋里突然传出了李璐的声音。

 

　　第3章 李霞

 

　　看见李霞，曼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觉得有些局促，因为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邋遢。不是她不爱整洁，而是舞女都是晚上出去工作，所以她现在才刚起床，睡衣都还没有换下。

　　“姐姐，请问你是谁？”曼祯问道。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来看看她。”李霞笑道，“我叫李霞，你叫我李姐姐好了。来，这盒点心是我的一点见面礼，拿去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吧。”她记得曼璐说过，她家里一共六个兄弟姐妹。

　　曼祯看了一眼曼璐，曼璐点了点头。曼祯开心地接过点心盒，道了谢，转身进了屋子。

　　曼璐用手理了理头发，走到李霞面前，开口说道：“李小姐，我……”她担心李霞会催债。虽然李霞给她的感觉很和蔼，但这毕竟是那么大的一笔钱，也难怪她心里不安。

　　“您吃早饭没有？要不要进去坐一会儿，一起吃些早饭？”曼璐道。

　　“李璐，不是你的真名？”李霞问道。

　　“不是，李璐是我做舞女用的化名。我姓顾，叫顾曼璐。”曼璐解释道，“您也知道，这做舞女，说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虽说舞女也有好的，但只要提到了舞女，谁会不往坏处想呢？

　　“那我以后就叫你曼璐好了。”李璐的声音里有一些失落，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罢了。的确，她最开始被这个女孩儿吸引注意力，完全是因为对方的名字和妹妹一样，一时冲动罢了。但是决定照顾她，却是一晚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虽然她心中对于曼璐的家人有些微词，但不可争议的一点是，曼璐本人是没有过错的。她是牺牲了自己，给家人换来了前途，虽然李霞不明白她家人怎么就好意思享受她的牺牲和奉献。昨夜一番对话，曼璐的善良、要强，还有她本质上的忠厚，都被李霞看在了眼里。反正自己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有这么一个妹妹也不错。

　　如今知道曼璐的真名不叫李璐，李霞心中的确有些失望。但这并不会减少她对曼璐的好感，也不会改变她照顾曼璐的决心。

　　“走吧。”李霞道。

　　“什么？”曼璐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让我一起吃早餐吗？”李霞道。

　　“对，没错，您请。”曼璐连忙道，这位可是债主呢。

　　李霞坐上餐桌的时候，一盒子点心早已被五个小孩儿吃光。诚然，五个小孩儿吃完一盒点心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的。但李霞见他们一点儿都没有给曼璐留几块的意思，心里面又给他们减了分。

　　顾母和祖母知道这位是家里的债主，态度倒是也客客气气的。曼祯也是个乖巧的女孩儿，唯独那几个小的，李霞看着特别不舒服。曼璐上桌的时候坐在了李霞身边，另外一边是她的大弟弟强民。他当即便皱了皱眉头，忙不迭往旁边躲，好像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另外几个小孩儿的态度也差不多，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话，但小孩子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一眼就看出来了。而顾母和祖母似乎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完全没有管教孩子的意思。

　　这顿饭，李霞吃得无比憋屈。她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什么东西都写在了脸上。

　　吃完饭，李霞一刻都不想久待，客气地向顾家人告辞了。顾母连忙让大儿子跑出去叫一辆黄包车回来，曼璐则亲自送她上了车。

　　此时的曼璐已经梳洗好了，和前一天晚上李霞看到的那张浓妆艳抹、五颜六色的脸截然不同。圆圆的脸蛋，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看起来娇俏可爱。脸上没有半点修饰，宛若清水芙蓉一般。洗尽铅华呈素姿，或许说的就是这个。

　　李霞看着，一颗心却忍不住往下沉。她知道，要是曼璐继续在舞女这条路走下去，别的不说，这清纯的气质没几年就会丢个一干二净。

　　但是，她没有立场劝曼璐不要继续养着她的家人，她没这个资格。

　　“你现在有空吗？”李霞问道。

　　曼璐一愣，点头道：“有。”

　　“中午有空吗？”

　　“有。”曼璐是上的夜班。

　　“那你现在要不要去我工作的医院看看？中午我请你吃饭。”李霞道，“医院附近有几家不错的成衣铺，我给你挑两件好衣服。”

　　李霞的姓格比较内向，不懂得甜言蜜语，也不是擅长社交。她想要关心曼璐，首先想到的便是实际上的问题，例如衣食住行。住和行她帮不上忙，衣食还是可以帮忙改善一下的。

　　曼璐到底还是上了车，和李霞去了医院。不为别的，李霞身上流露出来的善意，是她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

　　在百乐门，虽然她努力想要洁身自好，但那些人总是想方设法地逼迫她、羞辱她。在外面，街坊四邻也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对她指指点点。在家中，她也得不到温暖。虽说她是自愿当舞女供弟弟妹妹上学，但她的心说到底也是肉长的，看着弟弟妹妹们对她没有半点感恩，反而嫌弃她丢脸，她又怎么会不心寒？

　　如今终于有人关心她。不是居高临下说几句同情的话，而是从内心深处对她释放善意，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到了医院，李霞告诉曼璐，以后有事情都可以来医院找她。说白了，是为了让她认认路，免得中午找错地方。又趁着时间还早，带她去附近买了一些营养品，才叫了黄包车送她回家。

　　之后，她便投身到了工作之中。

　　李霞在大学期间主要钻研的是病理学，而她现在所在医院的主任医师正是她大学时的导师，是一位外国教授。导师很器重李霞，觉得她基本功扎实、知识面广而又敢于创新。例如她在大学期间便自行研究出了双向倒钩缝合法，并且在动物身上试验成功。使用这种线，不用生拉硬拽就能把伤口组织连接好，结合力也强。后来她还利用聚合物纤维制作出了医用缝合线，并同样在动物身上成功试验，而当时使用的还是无菌羊肠线和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