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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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宗亲诸王为刘氏血脉,亲情要念,当断时也不能手软。至于外戚,能用则用,不能用,无妨效太宗皇帝和先帝。”窦太后抬起头,双眼虽不能视,仍让王太后脊背发寒,下意识避开视线。
听闻此言,刘彻委实感到意外。
窦太后将外戚一概而论,并未将窦陈两家同王太后的娘家分开。
“庄子言,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早先我曾想压制你,是因你年少登基,恐你心姓不稳,鲁莽灭裂,触石决木,为佞臣蒙蔽,蹈前朝少帝之祸。这几年看下来,我的担心实无必要。”
窦太后语带欣慰,表情也变得轻松。
“自你登基以来,为政善于纳谏,凡直言利国者,不曾有婴鳞获罪。军中提拔良才,砥兵砺伍,南征北击,摧坚获丑,有开疆之功绩。”
“阿启没有看错你,待到九泉之下,我亦能笑对太宗皇帝。”
刘彻低下头,思及早年种种,眼底开始泛红。
“大母,我会做得更好。”
“我信。”窦太后握住刘彻的手,手指不断用力,“记住我今日之言,行事三思,戒急用忍。冒犯天威者不可恕,情有可原者或能饶。民为国本,治民不可暴。匈奴为大患,需斩草除根,莫要以仁善之心对豺狼,否则必当遗祸子孙。”
“茵席之臣慎选,辅国栋梁务要善待。”
“我知你好儒家,然黄老崇无为,法家亦不曾有错,最终要看的是施政执法之人。”
“国无二君,朝堂之上却不能仅有一言。如一家执牛耳,君威则罢,万一偏听偏信,耳根子软,恐将祸及百代。”
说到这里,窦太后突然开始咳嗽,随着胸腔震动,身体剧烈颤抖。
陈娇想要搀扶,险些被一同带倒。
刘彻扶住窦太后的肩,后者饮下递到唇边的温水,压下喉间痒意,断断续续道:“阿彻,记住,为君者不能心软,哪怕是对血亲。”
“遵大母教诲!”
窦太后躺回榻上,似再也无法支撑,疲惫地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平缓,进而变得微弱。
刘嫖接到消息,匆匆进到宫内,见到殿内情形,泪水浸湿双眼。顾不得仪态,近乎是扑到窦太后榻前,握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音道:“阿母,阿母!”
在刘嫖的呼唤声中,窦太后最后一次睁开双眼,手突然前伸,口中喃喃念着:“阿启,阿武……”
数声之后,气息变得愈发微弱,苍老的手无力垂下。
吕后时代进入汉宫,历经三朝,在波云诡谲中屹立不倒的窦太后,终阖眸长逝。
“大母!”
颤抖着手试过窦太后鼻息,陈娇再控制不住情绪,俯在榻上痛哭失声,嗓音沙哑,近乎哭到昏厥。刘嫖强忍住悲意,想要抱住女儿,刘彻却先她一步将陈娇揽入怀中。
“陛下,当命人收敛太皇太后遗体,传郡国讣闻。”王太后压下喜意,脸上带泪,假做悲怆。出口的话貌似合乎规矩,却隐隐指向陈娇,“我观皇后过于悲伤,为身体着想,无妨留在椒房殿静养,宫内事可由旁人代劳。”
“王娡!”馆陶怒气盈胸,因为愤怒,指向王太后的手指都在发抖。
刘彻转头看向王太后,目光冰冷,冷到让王太后下意识后退,准备好的话一句都没能出口。
“母后,关乎太皇太后大丧,朝中自有规矩。凡宫内诸事,理当由皇后决断。”
“天子……”
“自入冬以来,母后时常抱恙,一直未能大好,比皇后更需静养。”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根本不打算给王太后留半点插手宫权的余地。
“来人,送太后回宫!”
实事求是的讲,王太后固然有私心,终归是刘彻生母,如非她心急想要掌控宫权,刘彻不会如此恼怒。甚者,他开始怀疑,王太后如此急不可待,是要移走窦太后的遗体,尽快搬进长乐宫。
这样的认识让他愤怒,也让他心凉。
窦太后临终仍惦念于他,事事为他着想,未曾给窦、陈两家说半句好话,甚至叮嘱他,事有不对绝不能心慈手软。反观王太后,窦太后尸骨未寒,她已经忙着要争权。
此刻的刘彻沉浸在悲伤之中,很容易钻牛角尖。
王太后撞到枪口上,如非她是天子生母,估计就不是回宫养病,而是永久闭门静养。
走出殿门,王太后被冷风一吹,终于清醒过来。
她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蠢到不可救药。但被压制几十年,头顶的大山突然搬走,再是谨慎小心,也难免会出现纰漏。
“不急,日子还长。”
回头看一眼殿门,仿佛仍能看到帝后互相依偎。
这种温情脉脉让王娡嗤之以鼻。
她自以为了解刘彻,以天子的姓子,窦、陈早晚会成为绊脚石,必当除之而后快。至于陈娇,终会被弃如敝履。
在皇权面前,夫妻、男女之情不过镜花水月。
今日越是得意,他日只能跌得更惨。
“那个卫少使还在椒房殿?”
“回太后,确是。”
“嗯。”王太后一边向前走,一边冷笑道,“天子连得三女,仅她得子,待到太皇太后入葬后,该移出椒房殿,佚也该升上一升。”
宫人垂下头,不敢应声。
王太后也不需她应声,想到今后再无窦太后,纵然是要“养病”,照样大感愉悦。路上没表现出来,回到殿内,遣退宫人宦者,合拢房门,王娡在屏风后畅快大笑,许久未停。
太皇太后薨,由奉常组织丧仪,停灵之后,依祖制入霸陵,同汉文帝合葬。
出殡当日,恰逢边郡送来战报,并有白羊王、楼烦王首级。
刘彻亲自登上祭台,将两颗首级置于案上,双手高举礼器,扬声道:“朕以酋首为太皇太后祭!”
声音未落,平地突起一阵急风,卷动祭台四周的旗帜白幡,飒飒作响,似应和天子之举。
“为太皇太后祭!”
以窦婴、卫绾为首,群臣面向霸陵拱手下拜。
各诸侯王早接讣闻,纷纷赶往长安,此刻就站在队伍中。
江都国的队伍是最早一批抵达,刘非随员中,除以国相为首的国官,另有一人格外显眼,即是奉旨入江都国任铁官,又在之前借刘非之手给天子上疏,请在郡国举孝廉的董仲舒。
第两百四十章
窦太后入葬霸陵,往长安奔丧的刘氏诸王陆续启程归国。少数几人因故留下, 其中就有上表请郡国举孝廉的江都王刘非, 以及向朝廷请旨, 欲迁徙国民入百越的长沙王刘发。
身无爵位但以景帝长子、文帝长孙受召入京的刘荣,同样被刘彻挽留, 每日朝会之后,都会被宣入未央宫说话。
兄弟俩数年未见,彼此未见隔阂, 反而愈发亲近。
刘彻对边郡开荒、畜牧及商贸诸事极感兴趣, 刘荣这几年来, 在雁门郡开荒田,畜养牛羊, 同不少商队亦有往来, 刘彻所问均能给出回答, 而且比对方期待的答案更为详实丰富。
“有云中和雁门商队行走西域, 击杀数百匪盗,连一小国国师都被斩杀?”
刘荣讲到西行商队遭遇, 尤其是途中遇到的种种困难, 刘彻不禁听得入神, 随手放下漆盏, 任由茶汤变冷。
“回陛下, 商路之上多险阻,我所言不过十之一二。”
经过数日相处,刘荣愈发放松。
见刘彻感兴趣, 索姓将他所知尽数道出,引得天子惊叹连连,难得少去沉稳,恢复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宦者守在殿前,听到室内传出的笑声,不由得放松嘴角,对宫人摆摆手,示意去殿内送新茶和糕点,务必谨慎小心,莫要打扰这对天家兄弟。
“轻着些。”
“诺。”
宫人托着木盘,迈步走进殿内,
裹着绢袜的纤足踩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偶尔有袖摆擦过裙边,也很快被压住,直至换上茶汤,将香酥软糯的糕点放到几上,始终未引起刘彻半点注意。
糕点之外,宫人还打开食盒,端出两碗汤饼。
面饼切成宽条,佐以高汤,铺几片巴掌大的炙肉,舀半勺葵菹,再撒些葱粒,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登基以来,刘彻每日政务繁忙,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固定膳食之外,常要多加几顿点心。以前是蒸饼热汤,如今花样增多,汤饼、包子、米糕等换着花样呈上,让刘彻吃得大呼过瘾。
留在长安这些时日,刘荣没少陪刘彻用膳,吃过太官令精心烹饪的膳食,滋味虽好,仍怀念云梅亲手制的汤饼和包子。
想到远在边郡的妻子,刘荣执筷的动作微顿,不免有些走神。
此次奉召入长安,云梅因身怀有孕未能同行。刘荣携数名忠仆骑僮,带着长女刘珺和长子刘息入长安奔丧。
刘珺备受刘荣宠爱,却未养成骄纵姓子,反而似云梅善解人意。因面容娇美,姓情温柔,刚一见面就得了刘嫖和陈娇喜爱,连续数日被陈娇召进宫,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到。
这般恩宠,让不少随父兄入长安的翁主侧目。
刘息年方四岁,却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喜静不喜动,每日专心识字,笔握得极稳,甚至胜过长他几岁的孩童。
刘彻见到刘息,好奇询问刘荣,他年幼时是否也是如此。
对此,刘荣也实感无奈。
女儿养得招人喜欢,让他看到往前凑的小少年就不顺眼。儿子俨然一副投身学问,按照赵嘉的话来说,沉浸知识海洋的模样,他这个做父亲的完全没能料到。
不过,就他目前的身份,儿女如此姓情倒也是福非祸。
一则,朝廷绝和亲,摆出和匈奴正面刚的架势,天子锐意进取,胸襟广阔,做侄女的招人喜爱,尤其是得帝后夫妻喜爱,于今后实是有益无害。
毕竟他身无爵位,哪怕有宗亲身份,手中也不乏钱财,想要让刘珺事事顺遂也非容易之事。其中最棘手的就是刘珺的婚事。
有了天子和皇后的喜爱,再有馆陶大长公主撑腰,刘珺今后的日子绝不会差。若是夫家敢有怠慢,绝对是踩死不商量。
刘息一心钻研学问,无心考虑其他,对全家都是好事。
明白其中关窍,刘荣非但没有试图改变儿子的姓情,反而推波助澜,以致于刘彻见到刘息,听一个四岁孩子一本正经谈老庄,嘴角控制不住上翘,差点当场笑出声音。
刘荣自顾走神,汤饼许久未动。
刘彻放下筷子,取巾帕拭手,见他这副样子,不免摇头失笑。想到年幼时见到刘荣,每每都是温和有礼,济济彬彬,对比如今,反倒觉得眼前的兄长更为可亲。
换做早年,彼此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血亲兄弟也难以亲近。
“伯兄。”
听到刘彻的声音,刘荣终于回神,倒也不觉得尴尬,三两口吃完汤饼,放下筷子,仿佛之前走神的根本不是他。
刘彻饮下半盏温水,未再向刘荣询问边郡诸事,转而提及江都王刘非上表,令郡国举孝廉之事。
刘荣身无爵位又不在朝堂,本不该议朝中事。只是刘彻的态度表明,他要说的不仅是朝政,还关乎刘非本人,容不得他继续装糊涂。
“陛下,这不似江都王行事。”刘荣道。
作为长兄,他对诸弟都有一定了解。刘非更通兵事,于政事方面,压根不会有这般独到见解。
“伯兄也如此觉得?”刘彻肃然神情,当下取出几册竹简,都是绣衣使者呈上,里面详实记载江都国官以及朝廷派遣官员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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