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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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郎君活命大恩!”
带着女童的妇人伏身在地,赵嘉忙要上前搀起。无奈妇人力气极大,加上羊皮外的手臂上满是鞭伤,他根本不敢硬扶。只是犹豫片刻,更多的妇人带着孩童向赵嘉行礼。
“郎君,你得受下。”虎伯站在赵嘉身后,声音低沉,“否则她们不会安心。”
赵嘉的喉咙里像堵着石块,眼眶发疼。依照虎伯所言,他受下妇人的礼,随即躬身长揖在地。
营地中一片寂静,许久没有人说话。
北风呼啸而过,一声哽咽打破沉寂,一名妇人流下泪水,抱着孩童大声痛哭。更多的妇人加入其中,泪中带笑,无法言语,只能大叫出声,宣泄出难以抑制的情绪。
等到妇人们停住,赵嘉走近两步,对上几名脸上挂着泪水、仍掩不去好奇的孩童,笑着将手递到唇边,发出悠长的哨音。
枣红马哒哒走过来,用大头蹭着赵嘉的肩膀。
赵嘉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随后从马背解下一只皮囊,取出之前藏起来的饴糖,分给了在场的孩童。孩童们瞪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直至赵嘉提醒,才将饴糖送进嘴里,鼓起腮帮,牢牢地闭上嘴巴。
就在这时,空中意外传来一声鸣叫。紧接着,一道暗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扔掉爪上半只黄羊,落在距赵嘉不远的木桩上。
赵嘉愣在当场。
“阿金?”
金雕鸣叫一声,破天荒的飞过来,用嘴咬了一下赵嘉的头发,然后飞回木架上,展开一侧翅膀,开始梳理羽毛。
赵嘉继续发懵。
傲气十足的雕兄何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
闻声赶来的羌人看到金雕,都是面露敬畏,看向赵嘉的目光变得截然不同。
妇人们来回看着赵嘉和金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营地外的羌人用胡语高呼了一声,随后更多声音响起。赵嘉听不懂,回头询问乌桓商人,发现后者神情颇为复杂。
“郎君,他们在说‘勇士’和‘雄壮’。”
赵嘉表情发木。
勇士?
雄壮?
是说他吗?
不等赵嘉反应过来,金雕又一次振翅飞起,矫健的身影盘旋在半空,发出响亮的鸣叫,羌人的呼声更高,甚至有几分狂热。
赵嘉抬起头,望向空中的身影,又看看周围的羌人,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挥挥手,笑一笑?
……
别傻了。
金雕振动双翼,很快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云层之后。羌人的狂热慢慢褪去,确认金雕消失不见,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自始至终,赵嘉都处于懵圈中。
本该留在畜场的金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草原上,还带给自己半头黄羊?
羌人的态度更让他不解。
乌桓商人语焉不详,只说这是部落习俗。赵嘉自己琢磨半晌,认为这可能同羌部的图腾有关。不过关系到各部文化,估计乌桓商人也只是知晓大概,想要真正了解,只能找羌人打听。
撇开这段莫名其妙的插曲,赵嘉让虎伯和季豹从大车上取来短褐,分给在场妇人。护卫们已经腾出几座帐篷,用来给妇人和孩童休息。
空间有限,挤肯定会挤一些,不过事急从权,商队携带的帐篷本就不多,大家只能临时凑合一下。
听赵嘉说明情况,妇人都是面露愕然,随即摇头失笑。
“郎君说哪里话,能睡帐篷已是极好。实在没地方,给我们几张羊皮,睡在草地上都行!”
从离开羌部到进入商队的营地,妇人们终于有了真实感,人不再麻木,眼中有了活气,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
赵嘉同妇人们一起笑,笑容背后却带着一抹苦涩。
此时此刻,他真实能够体会到,汉武帝为何穷兵黩武也要北驱匈奴。一切的一切,都能归结为两个字:生存!
不让汉家百姓活,那你必须去死!
赵嘉知道自己的想法存在狭隘的一面,但在走出边郡,亲身经历草原上的残酷之后,他切实的想要做些什么。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不只是为了亲近之人,而是为了这个时代!
假如武帝朝既能铲飞匈奴,又不会耗空国库,历史是否会发生些许不同?
在赵嘉看来,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受到时代局限,当世人未能想到。不过,他提出的主意再好,也需要提前站到一定高度,才能被他人重视。试问他父不是魏太守宾客,他不是魏悦的手炉兼吉祥物,还能平安走到今日?恐怕早就灭于张通之手。
说穿了,现实很残酷,但只有面对残酷才能成长。
赵嘉立志向上攀登,就必须直面这种残酷,逼迫自己在困境中跋涉,直至斩断一切荆棘,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妇人们恢复力气,主动承担起照顾牛羊的活。
曾在高车部的妇人和孩童专门喂养骆驼,搜集骆驼最喜的饲料。有妇人告诉赵嘉,骆驼像马匹一样,可以有不同的用途。
“多数可以骑乘,也可以驮运货物。这几头可为骑兵坐骑。”一名妇人道。
“作战?”赵嘉面露诧异。
“我见过高车人用骆驼作战,在茏城时,有强大的别部拥有几千骑,能战同等数量的匈奴人。”
妇人们被关在羊圈,不意味着消息断绝。
事实上,她们知道得极多,一些在她们看来稀松平常的小事,于赵嘉而言却是极其重要,更不用说曾和匈奴面对面的领队和护卫。
“骆驼骑兵?”赵嘉走到简单搭起的围栏边,看着大眼睛长睫毛、颇具萌态的双峰骆驼,实在难以想象这些家伙战场冲锋,甚至彼此撕咬会是什么情形。
由于赶来的草原商队越来越多,赵嘉带来的货物即将告罄,队伍仍停留在羌部附近,始终没能继续深入草原。
赵嘉询问领队,后者认为此次已经大有斩获。天气日寒,不妨将余下货物市完,尽早启程折返。
“货将市尽,再向前恐惹来猜疑。”
若是货物多到卖不完,继续向前走很正常。明明货物没剩多少,还要带着大批的牛羊往草原深处冒险,怎么看都有点不合常理。引起胡人怀疑不说,还可能招来贼盗,到头来得不偿失。
“既如此,绢布市完就启程。”
赵嘉和领队的决定宣于商队众人,很快草原商人也得知消息,彼此竞价,最后一车绢近乎卖出天价。
知晓赵嘉要启程,妇人们夜间突然行动,在帐篷中勒死两个因犯错被丢入羊圈的彩衣奴婢。
赵嘉闻讯赶来,看到放在帐篷前的尸体,疑惑的看向为首的几名妇人。
“郎君,她们流着汉血,却早自认为胡种,不能带她们回边郡。”妇人沉声道。
商队留在羌人的草场,留着她们还能当做劳力。加上有妇人们看着,自然不怕出乱子。但是,带她们回边郡,难保不会成为胡人的女干细。妇人知晓赵嘉不好动手,商量之后,决定自己来。就算事情传出,也可当做彼此有怨,牵扯不到旁人身上,羌人更不会心生猜疑。
知晓事情经过,赵嘉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够谨慎,下次再从部落换人,需得仔细甄别,避免真被混入女干细。
两个彩衣奴婢的死并未引起任何波澜。见到商队送出的尸体,羌人仅是探头看了两眼,很快失去兴趣。
最后几匹绢市完,商队准备拔营启程。拓跋诘亲自来送,目光落在赵嘉身上,笑着想伸手拍他的肩,被魏同一把挡开。
拓跋诘收回手,倒也不在意,转而询问赵嘉何时再北上。
“至少要到雪融之后。”赵嘉笑道。
拓跋诘有些遗憾,但也知晓大雪的厉害,没有多说什么。一路送出数里,请赵嘉明岁一定再来,并言他们会在附近的草场游牧。
“拓跋首领放心,嘉必定再至!”赵嘉骑在马上,笑容真挚亲切。
目送商队离去,拓跋诘莫名觉得,赵嘉的话中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味道。回头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当下撇开此事,扬鞭驰回部落,准备在风更冷前拔营,举部迁往过冬的草场。
第五十四章
回程途中,商队又遇到狼群。
和之前不同, 哪怕护卫祭出火把, 当场射杀五头野狼, 狼群仍没有被吓退,继续跟在商队之后, 伺机捕杀牛羊。
市换的牛羊实在太多,拖慢了前行的速度。护卫和大车分散开,对狼群的威慑力锐减。妇人和孩童拿起木棒石块, 照样无法吓退野狼。
正无计可施时, 队伍中的骆驼给了赵嘉惊喜。
夜半时分, 有野狼找到空隙,咬伤两名护卫, 试图拖走一头肥羊。
听到羊群的叫声, 赵嘉抓起火把和弓箭, 就朝声音传来处飞奔。抵达事发地点, 发现羊群完好无损,偷袭的野狼遇上麻烦, 正被一头高大的骆驼追逐狠踩。
在赵嘉的印象中, 骆驼经过驯养, 应该和“狂暴”两字绝缘。眼前这一幕却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
两米多高的个头, 有力的长腿, 硕大的蹄子,跑起来速度飞快,估计连寻常的马都追不上。
身为掠食者的野狼被骆驼撵得撒腿飞跑, 连头都不敢回。即使跑回狼群,身后的追逐者仍不依不饶,硬是顶着群狼的威胁,冲上前狠狠踩了两脚。不是野狼趴低身体,九成还会被咬上几口。
狼群被激怒,发出刺耳的嚎叫,绿光在夜色中闪烁,试图围捕冲上来的骆驼。
可惜,骆驼不是孤军奋战。
不提开弓的护卫,另外三头骆驼紧跟着冲了上来,力气大到将野狼直接撞飞。狼群遇上这些大个头,无异于薄皮罐头遇上火车头,不瘪也得瘪,不飞也得飞。
不到片刻时间,狼群就败下阵来,开始四处奔逃。
商队众人抓住机会,纷纷开弓射箭。
赵嘉拉开牛角弓,在混乱中瞄准一头体型最大的野狼,一箭射中狼的后腿,拖慢它的速度,紧接着又是三箭,第三箭恰好钉入野狼的左眼。
野狼前冲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鲜血在身下蔓延。狼群发出凄厉的嚎叫,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收拾战场时,几头骆驼忽然打了起来。有护卫想将骆驼牵开,不想被后者调头追赶,绕着羊群跑过两圈也没能成功甩开。还是妇人想出办法,成功将骆驼引走,隔一段距离拴起来,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混乱。
赵嘉翻身下马,将弓箭留在马背上,从护卫手中接过火把,走近一头骆驼,想要仔细查看,结果被一名妇人拦在身前。
“郎君小心,不要靠得太近!”
妇人一边拦住赵嘉,将周围的护卫赶走,一边让孩子搬来草料,铺在骆驼身前,总算让狂暴的家伙安静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依照妇人的指点,赵嘉退后两步,好奇道。
“这几头都是高车人的战骑。”
妇人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赵嘉恍然大悟。
这几头骆驼经过特别驯养,平时瞧着没什么,和普通骆驼没有两样,一旦遇到危险,就会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羌人不懂得驯养骆驼,自然分不出骆驼之间的区别。妇人则不然,在高车部落时,她每日为牲畜准备草料,对这些骆驼的习姓一清二楚。
“羌人趁夜偷袭,高车人根本来不及提防,没打开畜栏就被杀死大半。这些骆驼都在圈中,战斗结束后,和牛羊一起被羌人掠走。”
妇人说话时,骆驼完全安静下来,温驯地趴在地上咀嚼草料。
虎伯和季豹打着火把清点牛羊,确定没有一头损失,这才放下心来。
没有了狼群的威胁,领队让护卫们轮番休息,待到天明立即启程。妇人和孩童早习惯草原的夜风,没有依赵嘉的建议登上大车,而是在短褐外裹住一张羊皮,挤在羊群中间,很快睡了过去。
夜风越来越冷,赵嘉穿着皮袄,仍不免打了个哆嗦。将火把插到地上,三两步登上大车,关上车门,又裹上两张兽皮,身体才渐渐有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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