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 作者:月不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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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口气,又独自在床边坐了片刻。
窗外的雨声像是更大了。
其实话说回来,虽然陵引曾说过他也不明白祈年所患的顽疾,但除他以外,这世上怕是也没人能真正了解祈年的病情了。
既然他说须得天亮之前将他安葬,那也必定有所缘由。
想到这儿,连孟下意识站起了身来。
他想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卖棺材的铺子,于是像往常一样放轻步子朝门口走去。
只是等走到房门前时,他才突然意识到祈年已经不会再被吵醒了。
连孟觉得心下一颤。
他缓了口气,等过了一会,才开门离开了那间小屋。
外面还下着雨,所幸并不太大,虽不是零星细雨,但也不至于不能行走。
连孟想起他们才来千月镇的那天,他曾在路上看到过一家棺材铺子。
但那时他行色匆匆,未记得确切位置,眼下还得再去找找了。
于是他沿着街道一路走去,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正欲归家的行人。
这时有个女人从他身边跑过。
她像是求了一尊送子的观音、生怕被雨沾湿似地,拼命用手护着。
连孟看她一脸小心,忽然想起了以前门主跟他说过的一件事情。
连尹门虽是刺客出身,但是他们的门主夫人却喜好吃斋念佛。
每到月初她便会沐浴更衣,斋戒三日,并连续诵经七日,这样才能心诚则灵。
旁人都以为她是爱讨佛理,可有一次门主与连孟闲谈时说起此事,却说她不是信佛,而是害怕。
连孟不明白这是什么解释,门主却叹了口气,说他十五年前有一次因事外出时,曾遭遇了一些意外。他在山中中了一群山贼的埋伏,险些丢了姓命。
而那时,他的夫人恰跟一位得道僧人学了几月的斋戒之法,但独独到那一月时,她却懈怠了。
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于是从那时起,坚持在月初吃斋念佛,从未有一月再间断过。
而稀奇的是,这十五年间,门主也果真没再遇过那样的危险。
听他说完,连孟感慨鬼神之事当真妙不可言,谁知门主却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神佛之理。
说着,他逮了只翠绿的小鸟过来,每数二十下,就给它一条虫子。
连孟有些奇怪,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门主却并未解释,只让他再仔细看看。
于是他认真观察了一阵,终于发现了里面的“蹊跷”。
作为看客,他当然知道每到二十下间隔,这鸟儿就能有一条虫子;只是那鸟儿定然不会明白。
它只会扑腾翅膀,等着虫子送到嘴边,就像天赐的恩惠一样。
然后此番动作过去了十数回后,那鸟儿骤然发现,有好几次它都在扑腾了三下翅膀以后,得到了一条小虫。
于是,它以为自己寻得了什么至高定律,于是一旦饿了,便会使劲地扑腾三次翅膀,就像一定会得到它想要的虫子似的。
门主说,这就是他夫人每月念佛的真正原因。
连孟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但现下却好像明白了那时的道理。
他也不知自己是想通了什么事情,或许,是因为他也有了想要“扑腾三次翅膀”的时候吧。
只是他并不是想求什么平安,更不是为了什么美味的“虫子”。
他只是希望,如今日般的一天,再也不要出现了。
雨好像又大了一些。
连孟绕过一滩积水,终于在街边看到了那张写着“陈记棺材”的铺子。
店里还亮着盏烛火,但老板却已经在准备打烊了。
他几步上前拦住了那人,然后说明了来意。
那店家看着连孟倒也挺惊喜。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处擦拭干净的黑漆棺材,说了声:“你来得真是赶巧。”
连孟不解,那人才同他解释,说是前些时候刚有个小娘子订了口棺材。
听说与她定亲的书生患病死了,就在他们成亲前的一个月。
那姑娘伤心欲绝,典当了自己的所有首饰,来这里付了定金。
本来约定交付的时间就在昨日,但是他等了整整一天,都不见那姑娘前来。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天还未亮的时候,她就抱着那书生的尸体跳河自尽了。
他俩随着河水漂了好远,最后流向大江大河之中,完全看不见了。
那店家听得有些难过,他原本想去河边烧点纸钱,权当还付她给的银子,可谁知道,大好的晴天却突然下起了雨,于是他才没能出得了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忙问连孟要安葬的是什么人。
“……”连孟被他问得一怔,停顿了片刻,才应了声,“朋友。”
“朋友?那还好……欸,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说,为了朋友总不至于生死相随,白白赔上条姓命……”
连孟听他有句没句地说着,后来大约是时间赶紧,他掏了枚银子出来,然后就扛着棺材离开了。
等他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夜至深宵了。
雨虽还未停,但连孟却不敢停下。
只稍作安顿以后,他就将祈年置于棺中,然后扛着那棺材去到了山林里面。
他在林子转了一圈,终于选了一处看起来足够僻静的地方。
那是一处古树的树荫之下。
平日里不受日晒、不遭雨淋,更没有过路的旅人前来打扰。
连孟特地找了处开着淡紫小花的空地,然后就挖起了墓坑来。
其实他还是有些心意难平的。
毕竟以祈年的身份大可不必埋尸于荒野之中。只是因为陵引的嘱咐,他才不得不为之。
但他总归该有个像样的丧礼,也总该要让亲朋好友来吊唁。
又过了一阵,墓坑大约是挖好了。
连孟将棺材搬到了坑前,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将棺盖再打开来。
一来是怕雨水沾湿祈年的尸体,二来……连孟自己也说不太清。
于是,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将那棺材置于了其中,等他将那坟墓重新覆上黄土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些微亮了。
那时雨已尽停,山林中响起了一些细微的蝉鸣鸟叫之声。
连孟觉得舒了口气,然后坐到了那孤坟前面。
现在还剩下一件事了。
其实先前的那些杂事虽然费些功夫,倒也不算太难。
真正让他感到头疼的,是那坟前的墓碑该怎么书写的问题。
连孟觉得由自己来写实在不够合适。
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逆转光阴之事,他于祈年,不过是一个虚妄“故事”里的人物,连孟甚至都不确定那人看到的自己究竟是哪一个人。
他们不过偶然相识,并没有太多深入的接触。
连孟觉得,自己并不知道祈年的很多事情,就连同行时那人为什么要在牡丹阁买下一匹昂贵锦缎这样的小事,他都不曾知道缘由。
想来,这样的关系就算称为“朋友”或许都有些勉强。
连孟越想越觉得头疼。
他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墓碑,过了许久,都没有想出答案来。
最后,等到晨光熹微,他才明白,这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连孟站起身来,看着墓碑又静立了片刻。
他恍然想起,其实墓碑上的留字不用跟死者有太多关联,那本来就应该只与刻字之人有关才对。
连孟顿时醍醐灌顶,于是他拿起手里的小剑,往那碑上一字一划地刻下了六个规整的大字。
吾爱祈年之墓。
第39章 三十九、山间·
其实连孟并不需要现在离开。
天蚕教旧事已了,连清仁也说过不用他担心门中之事。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种莫名感觉,觉得自己不应该呆在那处。
大雨过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虽是和煦,但却照得人身上没有半点暖意。
他沿着来时的山路走了一阵,心中却越发觉得空落。兴许是有什么未尽之事,但他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清晨里的山林自然比不得深宵时的寂静,虫鸣鸟叫不绝,就连风声也显得特别的喧嚣。
连孟听那鸟声阵阵,忽然想起,自己或许是该给陵引寄去一封书信,告诉他祈年的死讯,于是便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来,想往镇上赶去。
谁知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边上传来一个男人愤怒地喊声。
“没想到,你竟然出尔反尔!”
听到这话,连孟心下奇怪,赶忙回过了头去。
只见山林中,站了好些朦胧的人影,他们穿着深紫色的衣服,身带银饰,显然就是天蚕教教众的打扮。
他不知此刻为何还会看到那种“幻象”,这时,却听人群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说过他的生死与我无关,但我也告诉过你们,敢让动我在意之人,你们也必定不会好死。”
那人说话时仍带了几分连孟熟悉的狂傲。
他听得心下一颤,再来不及考虑其他,就赶忙几步走到了那群紫衣人中。
仔细看去,才发现说话之人果真就是“祈年”。
他穿着一身勾金黑衣,身形修长,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显眼。
不过他的装扮与之前都有些不同,黑发被尽数挽入了一顶金冠之中,而手中却拿着一把素净的白伞。伞中染着点点猩红,像是方才沾上的血迹。
连孟虽然奇怪,但却无暇细想。
他看着眼前那人,只莫名觉得有些酸涩、凄惶。
眼前所见终究只是“幻象”,如今斯人已逝,一切都已是覆水难收了。
想着,连孟不禁轻叹了口气。
而此时林中众人之间,却是气氛紧张,几度剑拔弩张。
“我们之前已经告知过你,但是……”
“告知?”“祈年”嘲弄般轻笑了一声,“你们那不是‘告知’,而是威胁。而这世上,活不了敢那么做的人。”
听他出言不逊,有些年纪较轻的小子明显沉不住气了。
但这时,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却站了出来,对着“祈年”好声好气地说道:“想必祈公子是哪里误会了。我们只是请连少侠于教中一聚,而对您威胁那是不可能了……”
听到他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孟心下一震,赶忙转头看了过去。
“是吗?”“祈年”面无表情地应道,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扬眉又说道,“看来你们给那血衣也找好托词了。”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脸上莫名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些谎话要编也得趁早一些,而不是在我杀了他们以后。”
听到这话,那领头人突然面色一愠。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似的,诧异地看着“祈年”问道:“所以,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祈年”轻描淡写地应道。
他说话的时候,拿伞的那只手轻轻晃了一下,像是看不得上面的血渍,想将其抖落一般。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人也终于不再伪装,卸下了那副谄媚的表情。
他看着祈年,轻笑了一声,眼神里似乎带了些不屑和厌恶:“之前我也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称你一声‘祈公子’,但你莫要以为我们就真的不敢对你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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