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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罪从无 作者: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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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强强 年下

  他又有家了吗?在十几年之后,又有人和他说起一家人,又有一个絮絮叨叨的长辈,拉着他的手,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真心实意地数落他天凉不加衣服到年纪了不谈恋爱,惦记他冷不冷,饿不饿,伤心不伤心,害怕不害怕。
  久违了,久到他早就干涸了渴望,可到了眼下,又不得不承认,这真好。
  还没等孙之念翻涌完,梁妈妈抬头看厨房里的两个男人碗洗得差不多了,转身笑着问,“念念,会不会打麻将?家里头老是三缺一!”
  支好牌局,梁爸爸擦擦手,把孙之念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低声嘱咐他。
  “你阿姨脾气差,输了要生气的,念念你让着点她,下次来叔叔再给你做好吃的。”
  孙之念点点头。
  梁爸爸抬头看了几次表,梁妈妈才不情不愿地清点战场,不负众望,女王大获全胜。
  关灯躺在床上,梁为同看他一直不说话,拿胳膊肘捅捅他。“晚上我妈没跟你说什么吧,她那个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别往心里去。”
  孙之念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我就是想起来,我小的时候,我妈也叫我念念。”
  “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梁为同转头飞快地亲了他一下,“那以后我也这么叫你。”
  孙之念白了他一眼,过了半天才想起黑暗里他看不到。
  看不到就是默许了。
  “回去搬到我那儿去吧。”
  这回梁为同没有再拒绝。
  第二天上午送过两个老人去社区参加活动,他们就打算回去,梁为同周一一早要去新疆出差,得回去准备,另外搬家的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临出门前梁为同想起来点什么事,让孙之念等他一会儿,急匆匆地出去了,出去没多久,孙之念的电话响了。
  “你从我包里找一个黑皮的笔记本,哎,我们同事要得急,大周末的也不消停。”梁为同好像是在菜市场里,高声嚷着。
  “翻到最后有字的那一页,对,第二行还是第三行,有个固定电话的号码,你念给我。”
  一张折成两折的纸从记事本里掉出来,孙之念用肩膀夹着手机,边念号码边蹲下身去捡。
  是一张市里例行发放的任职情况调查表,公务员定期都要填写,今年为了配合反腐倡廉的透明新政策,调查得尤为详实,家庭成员的情况填到三代以内血亲姻亲,号称是有任何情况不实都将会在今后的晋升中一票否决,几乎要把人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孙之念上周也填过这么一张表,填的时候还听同事抱怨了好一会儿。
  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梁为同的这张已经填完了。
  “你多等我一会儿啊,我这边还要一会儿。” 对方急着给同事回电话,先挂断了,孙之念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变化,应了一声,听着电话里的滴滴声,听了几秒,连那滴滴声也消失了。
  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挂断,机械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处长。
  “你在家里吗?肖强那个案子上面有指示,法院要安排一次审委会,可能今天就开,我马上过去,你也尽量早点过去。”
  这几乎是一个绝佳的理由,他把那张纸放回原处,快步走出那扇不隔音的防盗门,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几乎是夺路而逃。
  那张表格上,配偶那一栏,不是空的。
  坐上出租车他才想起来他是开了车来的,车钥匙还在梁家门厅的置物架上。
  然而要怎么样,回去吗?他知道一定有原因,有可以解释的原因,让梁为同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结了婚。但是要回去问他,让他解释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做不到,他不敢,他害怕听他解释,更害怕现在这样的自己。
  他只想马上逃开,逃到天边上去。
  但他必须马上出席审委会,他只能去那儿。
 
  05
 
  案子又到了该决定何去何从的时间节点,孙之念他们已经尽过了所有的努力,接下来要听从机制的安排。
  匆忙召开的审委会冗长繁杂,这次的举手结果却是压倒性的。
  这案子判不了。
  看着面前既成事实的结果,分管领导和处长的面色沉如水。
  最终的协调结果是检察院撤回起诉,比无罪判决好一点,但依然很糟,按照法律规定撤回起诉的结果必然就是不起诉,不起诉意味着马上放人。
  处长有些忿忿的,倒不在于可能放过了一个潜在或实然的□□犯,而是今年公诉业务的考评可能因为这一个案子的撤回又要担上一份不必要的担子,以致于走出法院大门的一路上都在嘟囔着抱怨。
  可能是屁股决定脑袋,孙之念不这么看。这个案子当初最终被决定起诉,□□压力是重要的影响因素,案件退补两次,延长三次,几乎用光了全部时限,被害人家属的控告信递遍了全市的纪检□□部门,两级检察院领导班子都正处在换届的肯节上,且不论对或错,谁愿意在这个时候戴上个立场不正确的帽子。
  何况太多事情根本没有对与错之分。
  现在,孙之念反倒松了口气。如果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他办的,他会坚定地认为证据不足,哪怕最终的决定还是起诉,承办人意见那一栏,他还是要那么填。
  当然这些事情心里想想就好了,没必要说出来。
  下了会,孙之念没敢回家,找了个单位附近的酒店住下。
  一天没吃饭,胃里已经疼得麻木了,他叫了晚餐到客房,吃了两口,又都去吐了个干净。
  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学会了不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样躲藏和逃避,勇敢地去面对,去解决,被生活泼了盆冷水,那就洗个澡换件衣裳,被生活打了俩嘴巴,那就跳起来打还回去。
  总之,不能软弱,不再忍耐,不许疯狂。
  而现在呢?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酒店的床上。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家中,被揪着头发命令着跪在地上,烟头戳进肩膊的肉里,他咬着嘴唇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哭,他知道过一会儿她就会好,就会拉起他搂着他神经质地大哭,求他去住巷子另一头的人家里再帮她买“一个”回来,“一个”要几百块,抽屉里的钱足够,他是知道的,无数个晚上,他躲在卧室的门后头,从门缝里看见从前睡着一对恩爱夫妻的大床上交缠着肉体,沉重的喘息声后,他们把钱塞进床头那个抽屉里去,他会在他们下床开门之前迅速逃回自己的屋子,用被子裹紧自己。
  黑暗让他感到安全。
  死亡是地狱吗?
  在□□裸的现实面前,死亡和鲜血远远不是地狱。
  他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看时间梁为同应该已经上了飞机,他才敢打开手机。
  梁为同排了个长队买完春饼回来,车还停在楼下,整个家里都没有了孙之念的半点痕迹。
  多年培养的快速反应能力让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扑到自己桌前,打开笔记本用力抖落,那张纸又掉出来。
  他哆嗦着手打电话,关机,再打还是。
  那张纸被他攥得全是褶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去的,孙之念不在家,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坐在车里等了一夜,等到起飞前一个小时才终于不得不放弃。
  坐回到自己的车里时,孙之念终于看完了这一整天梁为同发来的短信和微信消息,语气从急迫到愤怒到哀求,最后一条则归于平静。
  “我今天必须走,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孙之念把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春饼的香味钻进他鼻腔里。是梁为同家附近一家老字号的招牌菜,一起加班的时候分吃过,他称赞好吃,梁为同应允下次回家带他吃刚出锅的。
  他打开袋子,入口的食物已经凉透了,却再没有人对他说一句热了再吃。
  有天晚上和公安的饭局酒过三巡,不知谁起了个话头,就说到了梁为同从七处下调的事。
  市局法制处的头头手点着桌子,“那小子是个干刑警的好苗子,要是不出事,早晚能提起来,现在真是可惜了。”
  早有人比孙之念更好奇,吵着让对方讲讲。见勾起了一桌人的好奇心,那人满意地放下酒杯,“案子已经破了,说说也没什么。”
  孙之念从对方炫耀的信息中大致拼凑起了事情的全貌。
  梁为同从七处重案组的副组长被一撸到底,是因为在一起枪案中折了一名他用了很久的线人。他假扮成□□的越狱犯在边境上和毛子交易,线人负责带着他趟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朝天的枪口倒转,枪响的前一刻线人一把把他扑开。出来的时候他一身的血却安然无恙,线人后背却被AK狙打了个血洞,强大的后冲力掀翻了左前胸一大片皮肉,现场惨不忍睹。最后的结论是现场处置失当,梁为同调离一线岗位,是警示,也是保护。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慨叹这下场够惨。对方清清嗓子,“咳,说到惨,那个线人也是挺惨的,爹死得早,老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谈了个女朋友,听说他死的时候啊,那女的已经怀孕了呢。开追悼会,梁为同一进门,一个大嘴巴抽上去,当时嘴角就出血了。我们都看见了,也不敢劝不敢拉。后来,就不知道这姑娘去哪儿了。”
  孙之念心里一揪,对自己说,别心疼,活该,那家伙就是心软,心软到愚蠢。
  梁为同在新疆的半个月里都在涉密任务上,通讯工具一律禁止使用,这给了孙之念暂时的清静和思考的余地。
  所以当梁为同再一次站在孙之念家的客厅里时,他的解释,一再的道歉和保证不过是证实了孙之念的想法。
  “抱歉啊,让你又提一遍这些事。”
  梁为同惊愕地看着他。
  “就这样吧,没什么的,你情我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当梁为同意识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含义是指倒退回到同承办一个案子的预审警员与检察官这样一种关系的时候,他把桌上的东西一把挥到地上,该四散的四散,该粉碎的粉碎。
  孙之念冷冷地看着他把自己整洁的客厅变得狼藉。
  “呵,你真是……”梁为同怒极反笑,摔门离开。
  孙之念蹲下身一块一块地去捡地上的碎玻璃,扎得手疼。
  你真是,真是什么呢?真是矫情。
  是啊,就是矫情。
  矫情就矫情吧。
  考核数据比天大,无罪判决猛于虎。撤回起诉后的检委会会议一致举手通过存疑不起诉的处理决定,拿到决定书后,孙之念加班去看守所放人。
  肖强并没有为自己的重获自由而对谁感恩戴德,事实上他也不需如此。从案发到现在,他已经在看守所里待了快二十个月,接到过无数告知书,后来是起诉书、判决书,现在又是不起诉书。无论他做过什么,他都在等待和煎熬中度过了这二十个月,他怨恨厌恶让他付出这样深重代价的程序,却尚不能够理解正是这冗长的程序又给了他重获自由的可能性。
  孰好孰坏,谁知道呢。
  孙之念看着肖强扑向看守所大门外前来迎接的父母怀里,眯了眯眼睛,每次来放人都是这样,他从来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你永远不知道你放出去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那个真凶,然而他知道这是这个领域在前行中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最近市府内某专司□□的部门很不满,市内某重要会议召开在即,很多省内甚至北京的重要领导都将出席开幕式。而非法集资案件的投资人一个月里就已经围堵了市政府两次,举着不知是真用血还是红颜料写成的白条幅要求政府放人还钱,救他们一家老小性命。几千人坐在市府广场大楼前,使得他们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一个区的派出所的警力把他们挨个劝走或抬走。
  市里下明文要求公检两家联合接待群众上访,务必在开幕前将矛盾化解在一线,不留隐患。
  尴尬归尴尬,工作还得干,两人一整天在检察院的接待室里面对投资人代表几乎把嘴皮磨破,争执、规劝、说法律、讲道理,精神高度紧张,基本忘了俩人之间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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