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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魎之恋 作者:[日]木原音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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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马直直凝视亮一郎,然后笑着摇头,被夕阳照耀的脸庞看来却很寂寥。他像是要感谢亮一郎打算为自己传达般低头行礼,然后消失在便门。看着德马消失的背影,亮一郎对于他没有对自己说「那就拜托您了」打从心底感到安心,却又极度厌恶起感到安心的自己。
 
佐竹个性粗鲁又坏……亮一郎听到这样的说话声从助教室大门的另一边传过来。他站在门前,鼻子上用力皱起不悦的皱纹。
「不懂得尊重前辈,又完全不知感恩,那家伙以为自己穿起洋衣服就是都市人,装腔作势得很。无论打扮再怎么洋派,从里面发出来的乡下土味是消不掉的啊。」
声音来自跟他同样担任植物学科助教的福岛。怒火中烧的亮一郎打开助教室的门,发出巨大声响。福岛与帮忙他的一个姓原的学生在里头,只见吓了好一大跳的两人正回头看。
两脚故意乓乓地踩在地上的他走进室内。看到他这副模样,福岛马上闭嘴停止说闲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东摸西,卷起《本草图说》啪啪地翻弄着。亮一郎走到福岛面前,拿起他手上的书丢到地上。
「与其大白天的就跟学生讲些无聊的话,不如去把上上个月的权堂山腊叶标本分类一下如何?光堆在桌子上不过是枯草、是垃圾罢了。为了省点麻烦,还是我替你叫收垃圾的来?」
他知道福岛以「压制中」为由,根本还没处理采集到的植物,所以讲话讽刺他。对方满脸通红,嘴巴抿成一条线,两手紧握,全身阵阵发抖。亮一郎背向对方,把教科书放在分配给自己使用的桌上。
「你、你不懂『礼貌』这个词怎么写吗?我比你先进峰仓教授的研究室帮忙,算是你的前辈耶!」
即使对方怒吼,亮一郎也充耳不闻。他走近架子,卷起旧报纸,拈下报纸中间夹着的叶片一角,用指尖捏扁……已经干燥得差不多了。
「而且你整理的不过都是些穷酸的低级植物。」
亮一郎转头,蔑视对方似地轻蔑地笑了。
「高级低级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没有人做,我才去做的。再补充一句,如果对方值得别人以礼相待,我便会以礼相待,因为我很注重应对时要采取适合对方的态度。」
他感到胸前衣襟被抓住,下一瞬间,脸颊旁便传来巨大的冲击声。当亮一郎感觉到痛的时候,背已经撞上白粉墙了。
「老师、老师,请住手!」
原攀住福岛的手臂,似乎打算阻止他。不知是否揍了对方一拳还无法消气,福岛的呼吸如牛般急促。原本个性急躁、常比别人先生气的亮一郎,看到对方先被惹火,怒气竟不可思议地冷却下来。
「你、你这乡下来的土包子,滚出去!」
这房间是分配给包括亮一郎在内的三位助手使用的,他没有理由出去,但看到原哀求般的眼神,要是两人再僵持下去,总觉得原莫名可怜,亮一郎便自动步出房间,走在铺设木质地板的走廊上,走下楼梯。在转角处的平台上,他看到植物学教室的教授峰仓志之介走上来。峰仓年约五十五、六岁,是位有威严有气质的男性,鼻子下面留有气派的小胡子。虽然亮一郎不喜欢和服,但他觉得峰仓穿起和服非常适合。他对峰仓点头行礼后,正准备擦身而过,却听到峰仓喊「佐竹君、佐竹君」叫住他。
「前几天去采集时,渠道不是有种少见的水草吗?找出它是什么种类的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我认为它可能是茅膏菜科(注13)。」
峰仓不断点头表示同意,下巴仿佛正上下舀动一般,然后朝亮一郎展开笑容:
「虽然详情尚未决定,不过本教室这回要发行书籍了。这本书集合全日本的植物,说来应该可以称为《日本植物图鉴》吧。我要担任监修,务必须要你提供协助。」
听到植物图鉴,亮一郎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意。
「那么,差不多要开始着手了吧?」
峰仓点头表示没错。日本目前并无网罗全国植物的图鉴,分类学也得仰赖外国学者的著书,在这样的现状下,峰仓教授常常把「由日本人的手,做出网罗全日本植物的图鉴」这话挂在嘴边,亮一郎也是大大赞同峰仓构想的人之一。
「若教授不嫌弃,请务必让我出一臂之力,这本书一定会成为日本植物学的础石。」
听到亮一郎有力的回答,峰仓满足地点头。若要制作植物图鉴,就有必要进行规模比目前更大的搜集与分类,亮一郎马上把与福岛间的纷争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多方构思着这本书会变成什么样子,一边进入建在校舍后院的小小温室。在玻璃搭建的温室中,种植着峰仓从国外带回来的珍稀植物;尽管热带植物由于温湿度难以掌控,几乎都种不活,却还是有几种扎下了根。
管理温室的工作由助教中年资最浅的亮一郎负责。他早上最早到大学来,观察植物的状态、给它们浇水;倘若距离上课还有时间,他会仔细观察或速写。
亮一郎喜欢温室中浓密的空气,令人沁出汗的湿度令他想起家乡多沼泽的山。
亮一郎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罹患那场大病时不见了。走出家门的她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到娘家,虽然父亲遣人去找过,却始终没有找着。
有人说:「那夫人很漂亮,是被人拐走了吧?」又有人说:「那女人丢下生病的孩子跑掉,真是缺德。」最后看到母亲的是行脚商人,听说他曾看见她往镝山的方向走去,幼小的亮一郎便带着德马到山中,不知道找了多少回。
自己大病卧床不起时,奶妈的孩子德马也因喉咙得病失去声音。德马这孩子很不可思议,再怎么随便地进入山中,最后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宛如脑中有罗盘似的他,双脚毫不迟疑地领着亮一郎走。
在山里,亮一郎一再呼唤母亲的名字。他认为母亲一定身在山中某处,对此深信不疑……这可以说是孩子的一派赤诚吧,他毫无根据地就是相信「妈妈还在」、「妈妈一定会回来」。如今他虽已完全死心,但在某个层面的意义上,过去仍旧相信着的时光,说不定比现在要来得幸福。
有一次,进到山中的亮一郎看到沼泽附近丛生的小花,在枝头绽放的花朵花瓣尖端是桃色的,非常美丽,他觉得好像母亲指甲的颜色。皮肤白皙的母亲细长的手指、宛如樱蛤(注14)般的指尖,不知为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他将花连根带回家,种在庭院中,但花马上就凋萎了。亮一郎嚎啕大哭,于是德马第二天清早便为他从山上带回同样的花,但花马上再次凋萎,于是德马又去取花,种满庭院。尽管大部分的花都枯死了,种在池畔的却扎了根,约一个月后开花。
从那以后,亮一郎几乎每天都到山里去,带回各种各样的花朵种植。由于花朵太多太密集,庭院里有段时问开满了原野的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隔年,亮一郎去上私塾,然而他不但非常怕生,跟老师又处不惯,第二天就耍任性闹着不去上学。他父亲热衷于教育,认为即使是乡下造酒屋的孩子,依然有必要接受教育,就算用拖的也要把孩子拖去上私塾。但亮一郎非常固执,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困扰的父亲无计可施之余,只好使出最后杀手锏「我叫德马去伺候别人」,他知道儿子打从心底依恋德马,片刻不让德马离开身旁,所以以此威胁他,亮一郎才不甘不愿地答应「如果德马也一起我就去」,乖乖去上学。
亮一郎无论是私塾还是中学都跟德马一起去上。尽管德马是佣人之子,又不会说话,却会读英语与俄语,连汉字也通晓。
因为德马与亮一郎一起上学,大家便在背后批评德马「明明是佣人,却一副少爷架子」、「明明不会说话,又不工作,真没用」,让他母亲富江遭到不少白眼。即使富江恳求:「求求您了,小少爷,请您放过我们家儿子吧。」亮一郎依然攥着德马的和服衣袖,不让他离开。
然而,对一介下人异常执着,也让亮一郎受到不少讪笑。只是他觉得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不过是不了解所谓「失去」一词的意义——既非活着、亦非死去,仅仅徒留他人期待,就此消失的残酷。想到自己过去那段思慕、依恋着母亲,哭着在山中徘徊的日子,至今仍让亮一郎痛苦得胸口都要破碎。
德马包容了他当时所有的绝望,是母亲的替身,也是理解他的人。没有人能取代德马,更不可能取代。
他听到「喀哒」一声,转过头一看,发现德马站在温室入口,不由得吓了一跳。
「怎么了?」
德马很熟悉大学的环境。采集植物或整理时,亮一郎一定会要他帮忙,所以打从学生时代起,就连教授与副教授都认识德马。
德马手拿两把伞,脸上绽开一抹微笑,在亮一郎身边蹲下,指着手工造的小池塘周围丛生的草。
「你认识吗?」
听到他问,德马轻轻擦擦手指……他似乎记得亮一郎曾经说过「这野草秋季时分开花,花的颜色就像母亲的指甲般。」话说亮一郎把这种「戟叶蓼」(注15)的花拿进温室时,福岛还生气地叫他不要种杂草。想起被对方打的事情,怒气的余烬在他心底如星火般燃起。
「我不记得有请你过来帮忙,什么事?」
德马的右手由上往下反复上下移动,这手势想表达「因为正在下雨,我送伞过来」。亮一郎进入温室前,天空是一片沉甸甸的灰色,还没下雨。
「又还没……」
他正想接下去说:「还没下雨。」此时,整个温室传来雨滴打在玻璃上啪啦啪啦作响的声音,德马得意地笑了,然后从怀中拿出纸与铅笔,接着写下『今天走出学校时,请从后门回去』。
「后门?」
德马有时会叫他从西边回家,或是让他随身带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走正门?」
听他一问,德马再度在纸上写下些字句。
『正门有不好的东西,要是被附身就麻烦了。』
看完之后,亮一郎「哦」地低语一声。德马平日就看得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小时候起,他便一再说些让人觉得莫名恐怖的话,所以有谣言说「若是靠近那家伙,会被狐仙附身今……之类的,周围的人都讨厌他。
「我知道了,今天就不走正门回家。」
德马微微点头。
「那么,我也告诉其他人『不要走正门』比较好吧?」
德马马上写下『应该没关系吧』给他看。
「即使你这样说,不过明明就有不好的东西,眼睁睁地……」
『那东西不会对所有经过的人都造成危害,而且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人的命运。』
亮一郎顿时感到无法释怀。
「因为我有你给我忠告,所以不会被那怪东西附身,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是的。』
德马明确地否定之后,继续表示:
『一无所知地经过那儿然后被附身也好,我在亮一郎少爷手底下工作、为了亮一郎少爷而给予建议,使您能避开灾厄也好,一切都是命运。』
亮一郎无言以对。德马把雨伞放在亮一郎身边,然后很快地站起身来。德马喜欢穿白底和服,曾有学生看到德马身着白色和服亭亭而立,便对亮一郎耳语说:「那人伫立的姿态如花一般啊。」亮一郎虽苦笑以对:「男性听到这样的赞美可不会高兴吧。」却也因此重新得知「德马在他人的眼里也很漂亮」。
注意到德马看着自己,他想:「为何德马要这样凝视自己呢?」结果发现是因为自己没有转开视线。由于感觉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亮一郎便开口:
「老是看到些本来不会看到的东西,你也真辛苦。」
德马露出惊讶的表情,却又好像打算掩饰过去似地笑了……那是个寂寥的笑容。
虽然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话,但亮一郎并未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就这样闭口不语。
轻轻点头之后,德马回去了。他回去之后,亮一郎陷入忧郁,觉得自己真是个神经粗到不行的人。
 
亮一郎从温室回到助教室,发现福岛不在里头,只有姓原的那位学生一个人在标本室里更换那些夹住标本当作吸湿纸用的报纸。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的,战战兢兢地一直没抬起头。
亮一郎努力不把尴尬的气氛当一回事,开始速写标本。当他专心沉迷于绘画当中、连「有学生在」这件事都忘记时,原忽然出声对他说:「佐竹老师,很抱歉,能请教您一下吗?」
回过头一看,只见原手上拿着报纸,带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直直站着。
「这个……呃,我该怎么办呢?」
探头看看报纸,中间夹着的标本已经严重发霉了。若只有一点点霉菌或脏污,用酒精之类的擦拭一下还有救,然而这标本已经开始腐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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