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之恋 作者:[日]木原音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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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马笑了。但笑完之后,他没有回应亮一郎的问题。
他们将当天采集到的花草拿回大学,迅速地进行压制。至于之前已采集并分类完成的腊叶标本仍夹在报纸里,他们把那些夹着标本的报纸用绳子绑好,搬进标本室。因为数量很大,即使有德马帮忙,一行人还是在助教室与标本室间来回搬了三趟后才完成搬运工作。
搬完之后,亮一郎一边对德马说「太阳都快下山了」,一边走在夕阳照耀下的大学走廊上。此时,他听见对面传来草履啪答啪答的声音,只见一名女子奔跑着,任和服下摆随风翻飞。不曾在学校里见过她的亮一郎对于对方的模样感到讶异,那容颜神态更令他背脊悚地发冷。
过去,他曾看过描绘乡下夏日祭典时上演戏剧场景的绘画,画面血沫横飞,相当残酷,在年幼的亮一郎脑中留下相当大的冲击,记忆至今依旧鲜明。女子的容颜神态,神似出现在那张画中的女人发出濒死惨叫的脸。
亮一郎认识她,她是福岛的妻子,某次他去拜访福岛家时见过她。她的说话声音很小,个性非常从顺。
刚跟福岛的妻子对上目光,对方就攀住亮一郎的衬衫袖口。女子大幅度摇晃她的手,力气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家老公……我老公去哪儿了?请问您知道吗?」
「福岛老师怎么了?」
女人的表情崩溃,分不清究竟是悲哀还是愤怒。
「您明明知道,却隐瞒不说吗?求求您,请告诉我吧!」
福岛的妻子放声痛哭,由于声音很大,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与讲师们都纷纷聚拢过来。此时,与福岛交好的上川副教授前来,将他的妻子带到会客室。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件事的后续交给副教授处理后,其他人就回家了。第二天,亮一郎从学生那儿听说福岛留下一封书信后,与吉原的娼妓私奔了。为了捧娼妓的场,他似乎向人借贷,房子与财产都被查封了。
福岛从顺的妻子对他沉迷于灯红酒绿的世界一事一无所知,相信对方花钱是为了做学问,夜不归营也是因为研究到很晚,完全不懂得怀疑。说好听点是纯真,说难听点则是不解世事。
坏事总是传千里。被开除学籍的福岛所欠下的钱,即使亲戚们合力都还不完,剩下的就由同情他妻子的副教授一肩扛起了。
姓原的学生原本跟随福岛,现在则跟着亮一郎学习。亮一郎明明与福岛水火不容,却接下了福岛疼爱的学生,周围的人对此都感到不可思议。
进入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亮一郎原本预定带德马到附近的山中采集,结果准备途中却下起雨来,雨势大到流下窗玻璃时都会发出声音,让他们不得不打消前往的念头。
亮一郎不得已,只好将以前采集到却还不知名称的标本,拿来与国外的文献对照,查出学名。
他用放大镜检视标本,观察雄蕊与雌蕊的特征、萼片数量、叶片形状。埋首研究因而忘记时间也是常有的事。
突然他把头从正在埋首的书本中抬起,与德马四目相对。原本是想要德马陪自己一起去采集才把他从家里带来的,不过因为下雨,便让他帮忙整理标本。德马按着肚子,指指时钟,正是下午一点刚过,得知时间后,肚子马上就感觉饿了。
「原同学,差不多该去吃午餐了吧。」
在室内一隅给标本画素描的原转过头。
「是呀,肚子饿了。」
「要去外面吃吗?不过雨还是下得很大哦。」
听到亮一郎低语,站在旁边的德马在纸上写下『我去买点握饭团之类的吧』。
「是吗?那么原同学的份也拜托你一起买了。」
把钱交给德马后,原慌忙走向前说「我去」,德马伸出右手制止原,笑笑后就走出外头。原无事可做,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之后朝亮一郎道歉说「不好意思」。
「怎么了?」
「德马先生是给老师帮忙的,还是应该由我去买才对吧。」
亮一郎笑了。
「反正他也很无聊,不用在意。」
原又道了一次歉「不好意思」,之后突然望向窗外。
「德马先生真不可思议呢。」
亮一郎回问:「嗯?」
「起初我以为他是学生,结果听说是老师家里的佣人,真是令人惊讶万分。他具备知性的气质,又通晓英、俄语,也常看到他与老师一起读原文图鉴。」
「因为他跟我一起上过家乡的私塾,在那里学过英、俄语……还有很多其他的知识。」
哦,原来是这样啊……原应和似地回答,接着再度凝神望向窗玻璃的另一头,忽又叹息。
「之前,我接到福岛老师写给我的信。」
亮一郎只答了声「是吗」,没再继续问下去。福岛与娼妓私奔差不多也快一个月了。
「他为他自己对教授与副教授、夫人以及我背信忘义的行为道歉。」
亮一郎回答「是吗」。长长的沉默后原低语:
「老师什么都不问我呢。」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吧?」
亮一郎生气似地回嘴。原先是笑了,随后又垂下眼:
「他落脚之处附近似乎有赤竹百合(注22)绽放。他在信上写说很想念大学。」
亮一郎听到「赤竹百合」,猜想福岛应该是在西部落脚。
接着没有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德马回来,三人将他买来的握饭团与渍菜吃了后,其他的学生来叫原,他便走出助教室。
「福岛给原写了信。」
亮一郎简短告诉德马。只要亮一郎带着佣人帮忙采集,福岛一定会抱怨「居然让毫不相关的人参加校内研习会」。比起「有德马同行」,他似乎更讨厌「亮一郎的佣人」这件事。
德马凝视亮一郎,之后又在纸上写下了些东西:
『那位老师被色狐附身了。』
读了字面后,亮一郎歪头疑惑:
「色狐是什么?」
德马的手指在纸上犹疑,然后又动起来:
『色欲之狐。被它附身后,人会沉溺于色欲。』
亮一郎读后心一惊:
「那么你看得到附在福岛身上的狐啰?」
德马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人被狐附身,因而品德败坏,岂不是很不幸吗?」
德马低垂眼眸。
「因为我与福岛水火不容,你就认为他的事可以不用管,所以保持沉默吗?」
德马没有反驳。亮一郎抓住他细瘦的肩膀用力摇撼。
「你说啊!德马!」
德马扭着身体从亮一郎手中挣脱,然后写下:
『我看得到的妖物、精怪之多,超乎亮一郎少爷的想像。虽然看得到,却并非全都有办法解决,所以保持沉默。』
「但是……」
德马又写下:
『邻家妇人去世时,我看到她的背上有狗精。』
他想起先前邻家老妇人猝逝的事。还曾悠哉地与婆婆讨论:老妇人年纪相当大了,没有缠绵病榻,一下子就溘然而逝,对她本人来说也算是轻松吧。
说不定正如德马所言,这也莫可奈何,但他无法接受……不,是不想接受。
『我只是看得到,却不了解实际状况为何。虽不了解,但我想有怪物附身……应该是由于这人内心有些脆弱的部分吧。』
「即使如此,这人说不定已经一筹莫展了吧?与其认为什么都做不到而坐视不管,抱着说不定能解决些什么的想法去试试,不是比较好吗?」
德马看着亮一郎的眼睛,听他说话,然后再度在纸上写下:
『那是因为福岛助教与亮一郎少爷相识吧?如果您像我,看到在街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有东西附身,您会设法为他化解吗?正如我方才所言,我可以看到大量的妖物精怪,却终究无法一一祛除他们,所以才置之不理。因为我认为,人类的人生多多少少都会受这类东西所左右。』
亮一郎只是一径咬着嘴唇。德马没有转开眼睛,只是一直凝视对方,煞后又动起手指:
『我也将小鬼养在身体里,不但没让亮一郎少爷看见过,也不想让您看见,只要我身体里的鬼不会给您带来什么灾厄就好。』
亮一郎重新看向把小鬼养在身体里的男子。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会笑着聆听并遵从他任性的要求,不会跟他计较的、他心爱的年长佣人。
「理想与现实」这词语掠过亮一郎脑海,但他始终无法咽下这口气,便背向德马。
他一直没跟对方说话。约莫过了一小时,门发出「吱」的声音,又「啪当」关上。回头一看,德马已经不在室内,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片,放在刚做好的标本上,写着『我先告辞了』。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天空从云层裂罅后显现,但亮一郎心中的云,良久都没有散去。
德马看得到妖物精怪的事,亮一郎从以前就很清楚,但德马只有在亮一郎可能受害时才会说自己「看得到」,所以亮一郎并不在意。不但如此,大家都因为德马看得见怪物而远离他,结果他就变成专属于自己的佣人,亮一郎反而因此很开心。
并非讨厌他,也不是爱恋之情褪了色,但亮一郎就是拉开了与德马的距离。他无法接受那个表示「就算看得到也无计可施」的德马,也很清楚自己器量狭小,所以加倍焦躁烦闷。
亮一郎明白,人生中不可能只有好事,连自己所属的组织中也会发生各执己见的争端,这点他能接受,但只有德马,亮一郎希望他与人类特有的鲜活现实感无缘。说得单纯点,只有德马,亮一郎希望他是纯粹的,希望他一如身穿的白色和服,不染一丝尘埃。即使亮一郎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依旧期望如此。
后来亮一郎出去采集植物时就只带上原了,持续两、三次后,原问他「最近德马先生没有跟我们一起来采集了啊」。
「他在家有些事要做,我便没带他来。」
听亮一郎随便回答后,原只说「这样呀」便没再追根究底下去了。听人问起德马,亮一郎心中悬而未解的心结越来越大,然后心思就渐渐从眼前的花草上飘走了。
「原同学、原同学。」
听到亮一郎叫,原本待在远处河边的原慌忙跑过来。
「老师,什么事?」
「呃……那个……」
是亮一郎自己叫人的,却词穷住了嘴,便对原说「休息一下吧」,然后叫原一起到树荫下。虽然在阴影下乘着凉的他相当迷惘,不知该不该说,不过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在原同学眼中,德马是什么样的人呢?」
原转过来,歪头思考。
「德马先生吗?」
「嗯。」
原便低语:「是个很漂亮的人呢……」
「就男性来说,他漂亮得太过头了。连我都觉得,要是生来有他那副长相,异性缘想必源源不绝吧。但德马先生说话不方便,实在让我忍不住想起『甘瓜蒂苦,天下无全美』的谚语。」
「我不是问他的外表,而是他的内在如何。」
亮一郎追问,原面露困惑。
「关于这部分,比起我,老师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如果我清楚,就不会问你这种问题了。」
原听了后似乎感到很有趣,笑了:
「我只在采集植物、整理标本时见到德马先生,也几乎没有交谈过,除了外表可见的部分,其他我都不清楚啊。」
原的意见很合理,亮一郎再度陷入沉默。
「您与德马先生吵架了,是吗?」
听亮一郎含混地低喃「唔唔……」,原再度笑了:
「我觉得德马先生对老师非常尊敬、全心追随。」
「尊敬追随?」
「很难用言语表达。我想,老师有多重视德马先生,德马先生就有多尊敬、多愿意追随您,不是吗?」
他尊敬、全心追随我……听原这么说,亮一郎觉得心中的阴霾至少放晴了一些。
日暮时分回到家中,德马来到玄关迎接。将采集筒交给德马、脱掉鞋子走上走廊、在和室的榻杨米上歇息后,不一会儿晚饭就准备好了。
用完晚餐,德马向亮一郎递出纸片,上面写着『有话想好好跟您谈』。亮一郎一面心想:「什么事呢?」一面前往和室,与德马隔着桌子两相对坐。
但话匣子一直无法打开,即使亮一郎问他:「什么事?」他也一径低着头。沿廊传来吱吱虫鸣。亮一郎虽然在意对方要跟自己谈什么,却也不想强迫他说,于是留下一句「等你想讲了再叫我」,然后来到沿廊上。在那儿乘了好一会儿凉之后,德马终于来到他身边。虽然接到对方递来的纸片,沿廊却太暗了看不淆楚。亮一郎便朝向放有油灯的室内打开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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