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凶烈 作者:江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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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连朔没搭腔。
梁稳蹲在他的面前帮他上药,“你最近很奇怪,不会真的恋爱了吧。”
薛连朔心想他怎么也变得跟贺东知似的,难道八卦这种病真的会传染?
“没有,”薛连朔有些不耐烦,“真他妈的没有。”
梁稳还是淡淡的,“说说而已,发什么脾气。”
劳动节的时候学校放了七天的假,薛连朔没想到有什么好的安排,倒是李岩铭来约了薛连朔一起去青岛玩一趟,薛连朔一问,原来他还叫上了一堆男女,其中自然包括他的现任女友温小匀。薛连朔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在小的时候他去过青岛,那时他六七岁,坐在一边看大人们喝扎啤,张芬让他自己剥蟹壳,他的手被划了好几个大的口子,然后被张芬斥责了。那时张芬尚且年轻貌美,还有着一颗渴求艳遇的心,她将薛连朔暂时放逐了,然后自己变成了一只冰冷又漂亮的蝴蝶。当然了,那个时候她在青岛遇到的男人后来都不曾再联系过,薛连朔却依稀还是记得他母亲那时最喜欢的一个男人长着一张黑黝黝的面庞,说话声音很低,他还给薛连朔买了一堆糖果,塞得口袋鼓鼓囊囊,滚落下来几颗,掉进花丛里,找不到了。所以后来的时候薛连朔想起青岛总要记起手上的伤口还有嘴里的甜味。
梁稳报了校外的一个绘画班,这个长假他跟着画班出去写生,去的是江西的乡下。王甘霖和贺东知想去苏州逛逛,问了薛连朔要否一起跟着去,薛连朔摇摇头,“算了。”
“你怎么都不出去走走,放假在宿舍呆着发霉啊?”贺东知是这么说的。
薛连朔打了个哈欠,“我懒呗,你们路上小心哈,记得给哥哥我带点礼物回来。”
其实这话也不算诓人,他的确是没什么劲头。想着与其出去热热闹闹地人挤人,倒还不如安静呆着,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有了兴致就出去滑两圈,在附近酒吧喝个酒什么的。假期的前四天他也的确是这么过的,直到第五天的时候他受到了来自高中同学陈施勤的一条短信,“我来J市了,方便带我玩玩儿吗?”
第12章
薛连朔去火车站接人的时候,是个晴朗的夜晚。陈施勤身上挂了好几个包,大的小的,灰色的蓝色的,看起来就像个行色匆匆的旅人。薛连朔接过他手上的那个行李袋,然后让他先钻进出租车里。在夜里的时候,路灯的光会被风吹散,它们在车窗外就像一群群疾速游动的小水母,人置身在这样沉的黑夜里,仿佛也变成了一种水生动物。薛连朔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海星,而陈施勤是一只八爪章鱼。
陈施勤的皮肤白,比薛连朔的都白,此时此刻甚至白得令人有些胆颤。他戴着眼镜,看人的时候总是把眼睛藏在下边,从而使对方对他的真实情绪无从捉摸,这一点也令人胆颤。
“你们这里很好,空气湿润,不冷不热,L市太干了,每次刮风的时候都要人命。”
薛连朔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道:“其实这里夏天的时候挺热,冬天的时候也挺冷的。”
“起码比西北好。”
“那也是。”
“当初就该考来这边,回家也方便。”
“嗯,是可惜了点。”
其实当年陈施勤艺考失败的那阵子,薛连朔是在他身边的,那时候在小树林里,他抱着薛连朔哭了很久。他说他想坐在演播厅,但现实是,他的确可能坐在演播厅,但不是主持的那一个,而是台下调灯光的那一个。薛连朔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从前就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那段岁月,人们各自奔前程,都成了一只一只被棍子打飞的惊鸟,也无暇顾得别的人和事。他们在那个时候分道扬镳,是再自然不过的,就连陈施勤自己也没说什么。只是薛连朔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搞不懂陈施勤的目的。
薛连朔帮他找了酒店,然后回了宿舍。临走之前陈施勤挽留了他,他推拒了。第二天他们搭车去了几个本市的景点游玩,从寺庙再到古镇,陈施勤好像一直兴致高昂,手里的数码相机嚓嚓响个不停。薛连朔陪着他走,说说笑笑,然后就到了晚上。薛连朔帮着他拍了许多照片,大多数是陈施勤的单人照,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些个景点都有什么好拍的。天色渐晚的时候,他们吃完了饭,在一处湿地公园里坐了下来。这个湿地公园就在薛连朔的学校附近,经常有学生过来散步谈情。他们屁股底下的长椅刚刷了绿色的新漆,空气里除了草木的辛香就是这股刺鼻的恶臭。天色暝寂,云朵浅浅的稀稀的,像婴儿喝的奶水。旁边池塘里有鸭子在游动,发出聒躁的声音,薛连朔听着觉得有点烦。陈施勤没有说话,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个环境里缄默着,仿佛在期待什么事情发生在下一刻。(这件事是必然会发生的,就好像月球必然绕着地球转那样。)陈施勤在这鸭鸣起伏不停的背景音里,轻轻地将头靠在了薛连朔的肩膀上。薛连朔侧过头去,然后就被吻住了嘴唇。
薛连朔吓了一跳,想退避,却觉得这似乎有点不礼貌,于是就安静地任由对方的嘴唇在蹭来蹭去。他和陈施勤在高中的时候接过几次吻,那个时候双方皆是心跳如雷,爱情的味道合着夏天的空气一起滚滚腾升。他微微张开嘴唇,陈施勤凉凉的舌头像蛇一样滑了进来,轻易地横冲直撞。薛连朔在这个不舒服的吻中回忆起了过去,一年多以前陈施勤的味道也跟现在差不多,但现在几乎没什么感觉了,他只是觉得何必呢,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这样做意义何在?他们的这场接吻从开始到结束,是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薛连朔闭着眼,高中时候的过往就像一部平淡无味的文艺片自动播放着,放完的时候他睁开眼,陈施勤离开了他的嘴唇,眼底沉着一些含义模糊的光:“连朔,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薛连朔一个“抱歉”含在嘴里还没说完,就见着一米开外的树丛旁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挺高大,女的短裙短发。薛连朔认出了对方,他瞪大了眼,有一刻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死去的。陈施勤察觉到了他的异状,顺着他的眼神转头看去,然后再转回来,悄声说:“你的熟人?”
薛连朔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那个短裙短发的蒋苹萱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很脆:“好巧啊,你们也来这儿散步?”
薛连朔口干舌燥,但还是调整了一下表情和声音:“是啊,真巧,哈哈,哦这位是我朋友,他从L市过来这边儿玩,嗐,其实这儿哪有什么好玩的,你说是吧,就这么乱逛了一天,突然想起学校旁边这个湿地公园,可不就走到这儿来了吗,结果发现除了野鸭子野草什么都没有,真是无聊,哈哈,啊对了你们吃过了没?”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几乎没有什么停顿,他觉得自己嘴巴更干了,甚至有些发痒。
蒋苹萱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盯着他,那种眼神属于黑暗里的小耗子,亮得有些奇诡。薛连朔突然就因为这眼神而对她感到有些厌烦。蒋苹萱笑笑,“吃过了呀,就在刚才。吃完饭散散步,对身体好嘛。那……我们不打扰你们叙旧啦?拜拜喽。”说罢,她摆摆手,拉着旁边那个一声不吭的男孩儿就这么走了过去。
陆培英一直不说话,薛连朔想,他怎么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呢?这家伙未免也太冷漠了。这么想着,他便不知从哪涌出来一些勇气,转头叫住了陆培英,他猜想自己大概是笑得很灿烂的:“啊,对了,陆培英,一直没机会还你那次饭钱,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吃个饭呗?”
陆培英的声音破开黑暗,穿行到他耳朵里,平淡的语调,“哦,不用了,那么点小钱,就当我请你的。”
第13章
那天晚上薛连朔送陈施勤回酒店。在回去的路上,陈施勤一直没说话。就在那个蚊虫飞舞鸭子乱叫的湿地公园里,薛连朔跟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当普通的旧友就好了。施勤,对不起。”
陈施勤大约还是很难过的,他紧紧抓着薛连朔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薛连朔感到很疼,但他没把对方的手扯下来。陈施勤松开手,表情也变成了一种坦然的哀伤,“你没必要说对不起,是我自己太恋旧。”
在酒店的门口,陈施勤问了薛连朔一个问题:“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薛连朔盯着鞋尖,方才在湿地公园的时候不小心踩上了路旁的泥巴,鞋尖有些脏了,他想回去得赶紧洗鞋,最近天气不太好,怕是要很久不干。
“有。”
陈施勤的肩膀垮了下去,“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薛连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他是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但反正这么说吧,有时我感觉,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跟我有那种可能,但偏偏他就是那个不可能。”又停顿了一下,“我这么说,你明白了?”
他答非所问,陈施勤却也没有追究,只是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简直都不像薛连朔了。”
“那像谁?”
“嗯,像谁都行,反正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懒懒散散没心没肺的薛连朔。”
薛连朔陪着他傻笑,“靠,被你说的,老子好像一点优点都没有了。”
“也不是,起码你还有你这张脸。”
“你说得对,早知道我也该去学艺术,说不定真能混口饭吃。”
那天晚上道别完以后,薛连朔又在市区四处乱晃了好一阵子,才打车回了学校。他在校门口下了车,慢慢地走回宿舍。天已经很晚了,学生们下了晚自习,自行车的大队伍在身边呼啦啦地穿过,像一群群消瘦的猛兽。薛连朔沿着湖边走,这个季节的各种昆虫还没有彻底活泼起来,它们有点死里死气,又有点蓄势待发,声音粗哑。湖中好像有鱼在跃出水面,细微的扑通声交叠着,薛连朔想象着它们在黑暗里争相跳水的样子,觉得自己要是它们其中的一员就好了。做条鱼其实挺好的,虽然身边的伙伴几乎跟自己都是同样的一副形貌,虽然随时会被人类钓起来捞起来叉起来吃掉,但它们好在:一,记忆很短。二,到了一定季节就大肆交配产卵,繁殖后代,于是不用思考诸如爱情这一人类为之痛苦烦恼的事情。
夜真的很黑,薛连朔觉得,如果没有路灯自己就是一个盲人。他在桥上奔跑起来,朝着下坡冲去,他跑得很快,几乎要跌倒在坡底,但没有,于是他接着跑,在黑夜里披星戴月,风穿过头发,流进肺部,他在这样造作矫揉的风里咳嗽起来。然后他在一个凉亭旁边停止了脚步,伸腿迈进亭子里,在里边坐下了。大概是因为方才的风,他的眼角很干,嘴唇也是。
他想起了刚才在公园的那一幕。他和陈施勤接吻,而陆培英一定是看见了的。这意思就是说,陆培英知道他是个同性恋了。那么陆培英到底会怎么想、怎么处置他呢,是一点所谓也没有,还是避之如蛇蝎?看刚才那副冷淡的样子,大概是后者吧。不,这些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陆培英会不会发现,他对他的感情其实他妈的一点也不单纯?薛连朔想着想着,额头上凭空长出许多汗珠来,他觉得,陆培英要是发现了,并且对此感到恶心,要绝交或是别的什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正常的男孩子,很难不对此感到恶心,并且骂一声死变态的。薛连朔想,自己大概是活该,叫你他妈的没事就瞎想,这下栽了吧,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就看上那姓陆的,对自己不合理的、不健康的意yín也不加控制,所以酿成今日之局面。不过,这事情陆培英也不能说是全部没有责任的,谁让他乱摸,不知道他心理变态不正常不能被男孩子乱摸吗,等等,这好像是一个悖论,陆培英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说到底,他这是不知者不罪,那么,罪还是要落在薛连朔头上的。不过,怎么就觉得有点委屈,有点难过呢。心脏像一块被拧紧的抹布,挤出的每一滴水都酸得叫人淌眼泪。薛连朔觉得,和陆培英这事儿大概是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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