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凶烈 作者:江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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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他由衷地觉得自己这样很酷。
新年过后不久,他就回了学校。学生提前返校的不多,校园里空荡荡的,唯有冬风携着薄雪在四处游走,所到之处,尽是一片呜呜作响之声。有一日,他在校内商业街上的一家餐馆吃饭,偶遇一位自称是本校摄影系的学生,他带着热情来问薛连朔最近是否手头缺钱,薛连朔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搞传销的。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人给杂志拍照,缺一个顺眼的模特。薛连朔百无聊赖之际,就接了这份校外的兼职,却不料给这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拍照的时候,除了一条泳裤之外,竟什么都不穿。南方的室内没有暖气,老旧的空调吹出的暖风几乎没有什么力度,他冻得厉害,只想蜷缩起来,那位摄影师很不满,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蝇。薛连朔只能依照要求僵硬地摆动作,好像绑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耶稣基督。拍完以后他过去看片子,发现自己还挺上镜的,在一旁傻乐起来,呵呵直笑。那杂志的负责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大学生吧?”
“对啊。”
“那你知不知道咱们这杂志的受众群体是哪些人?”
“啊?哪些?”薛连朔有些懵。
“哎呀,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过来拍?我老实说吧,咱们这照片就是专门提供给同志的。”
薛连朔回过味来,哦了一声,“你的意思就是,会有男的看着我的照片打飞机?”
负责人有些尴尬,他的额上长出汗珠,“对的,你觉得很恶心?”
“还好。”
“那就好,”他又笑起来,汗珠蒸发在空气里,“小薛啊,考不考虑做我们的专职模特?”
薛连朔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算了吧,我可能没有时间。”
负责人又说了几句,见劝不动,也就算了。薛连朔来拍这照片其实也不是因为缺钱,只是因为闲着没事儿做,觉得拍照片挺好玩的,但要他正儿八经当个男同杂志的模特,他还是感到有些别扭的,说不出来原因,但反正就是不大喜欢。
拿了钱,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的时候,薛连朔又迟疑了一下,回去找那负责人,支支吾吾地问:“那照片能把脸裁掉吗?就是只露身体……”
负责人用慈爱而怜悯的眼神看他,只不过因为他的眼睛形状类似倒三角,所以这目光显得有些轻蔑:“当然不能了,你虽然身材不错,但脸才是最大的卖点,放心吧,这杂志都是地下渠道贩卖的,你周围的人肯定不会知道。对了,你真的不考虑跟我们长期合作?”
“我缺钱的时候会找你们的。”说是这么说,但薛连朔觉着自己应该不会来第二次了。
“那行,你拿着我的名片吧。”负责人塞给他一张薄薄的卡片,上书三个大字:林经理,下面一排小的数字是手机号码。薛连朔将它随手揣进了兜里,然后笑笑,走人。
第9章
新学期开始,是一个美好的、漫长的、将要缓缓过渡到夏季的学期。薛连朔稍稍从自己身上扫掉了上学期遗留下来的那种懒散之气,变得有些积极起来了,损友们纷纷问:是否吃错了药还是装错了魂?与此同时,他变得爱往运动场跑了,对此,热爱跑步的王甘霖表示大为赞赏,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就该这样!成天软趴趴的,哪里像个男人嘛。只不过,这薛连朔怎么老往北操场跑呢?明明南边的就比较近,何必舍近求远?
自然,薛连朔舍下了这点辛苦的脚程,求的是别的龌龊晦暗之事。这种事最好是藏在心底,要说出来了就得将生活搅个覆地翻天。可惜的是,他没能再见到想见的陆培英,有时甚至在暗暗想:莫非这家伙换了个训练场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三月下旬,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的时节。那时他已经不再抱什么祈望,几乎是要放弃了,但已经形成了跑操场的习惯,就一直这么坚持了下去。有一日他照例往北操场跑,沿着跑道慢慢地走,然后撑住一边的杠杆做引体向上,他的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英国的一个乐队,叫ThePerishers,主唱一直很哀怨惆怅,唱到第五句“it’s all over now”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松开手,跳下地面,回头一看,在那一瞬间觉得,的确是all over now,但在over之前,他还是要小小地高兴一番的。陆培英剃短了头发,青色的发茬在暮光中染着一点点的碎金,鼻尖上冒着一些汗珠。他抱着篮球,打量了一下薛连朔:“在干嘛呢?”
“呃,锻炼身体……”
陆培英笑了一下,两排牙都在发光,“干嘛不去南操场,那里不是离二十七栋更近?”
“这里的景色比较好嘛。”
听到这话,陆培英四处张望了两下,映入眼帘的尽是荒沙野草,近来学校在这附近修建一栋新的教学楼,将一大片废弃的草地都夷平,土堆一个连着一个,就像坟包似的。这景色如果能称为美,那么南操场的那一大片花圃估计可以评上五A级景区。但陆培英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笑,笑得薛连朔直发毛。突然陆培英听到了后边的同伴在召唤,于是冲薛连朔扬了扬眉毛,“我要去打球啦,你慢慢欣赏景色吧。”薛连朔傻愣愣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沙池发呆去了。他注意到那沙里有蚂蚁,成群结队地从边缘冒出来,黑色,肚腹极鼓。看了一会儿蚂蚁的迁徙运动,他站起来拍拍膝盖,然后慢慢地走向旁边的篮球场。
他在球场旁的石椅上坐下,太阳已经要落山,万丈金光将世界照得好像很温暖,但其实早春的天气一点也不温暖,他屁股底下的石头就冷得很,幸亏他穿得厚。他看见陆培英在球场上跳跃、奔跑、碰撞,在橘黄色的暮色中,他变成了一道黑色的生动的剪影,就像皮影戏里的那样,甚至让人怀疑他身上是不是有根维系着生命的绳子。他很健硕、活泼、勇敢,如果他是宗教里的神祇,那么他的化身大概会是一只生猛嗜杀的豹子,或是一根熠熠生辉的金刚杵。可惜他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所以我们也只能说他像,不能说他就是。薛连朔在一旁玩手机里的游戏,一个黄球,向前滚动,躲避着尖刺与深渊。他一边玩这个游戏,一边抬眼看陆培英,有一阵子,他希望他操控的不是手机里的球,而是陆培英手里的那一颗。然后陆培英就进球了,从一个极远的距离。他兴高采烈地嚷起来,伸长手臂将队友拉进怀里,汗水四处乱撒。薛连朔就想,不就是一次训练吗,值得那么高兴?还是说,陆培英就是一个很容易高兴也很容易不高兴的人呢?他一边这样胡思乱想,一边就发现,陆培英看见他了。
第10章
陆培英丢下了同伴,朝他大步走来,开口第一句就问:“有水吗?”
薛连朔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给他,那是喝过的,只剩三分之一。陆培英大口地将它全部灌了进去,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准确无误地将瓶子抛进了三米开外的垃圾桶。他在薛连朔旁边坐下,大大地伸展开身体,手臂在脑后叠着。他没再开口,于是薛连朔也就一直这么冷着没说话。
隔着一道深蓝色的铁丝网,薛连朔看见球场外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打西边慢慢走过来,它周身雪白,唯有耳朵与嘴巴处是三处突兀的黑。“好久不见,原来跑这儿来了……”
陆培英听见他的喃喃自语,“什么?”
“哦,我说那猫。”薛连朔指给他看。
猫走近了,陆培英看了看,说:“好像见过。”
“是啊,之前它不是在我们那几栋宿舍楼附近徘徊吗。它有名字的。”
“嗯?叫什么?”
“希特勒。”
“为什么?”
“你看它嘴巴上面的黑斑,不是很像希特勒的胡子吗?”
陆培英笑了,“你这么说是有点像。”
薛连朔也笑,“你喜欢猫吗?”
“还行吧,不怎么喜欢小动物。”
“那你可真没爱心。”
“它们掉毛啊,而且很吵,很麻烦,就像小孩一样。”
薛连朔正要说小动物比人类小孩可爱多了的时候,他的左耳就被陆培英捏在了手里,他一惊,连忙甩开。“你干嘛?!”
陆培英还盯着他的耳朵,“我就在想,你打这么多洞,不疼啊?”
“刚打的那一下有点,后面就没感觉了。”
“娘们儿兮兮的。”
“我呸,你他妈才娘们儿兮兮的。”
薛连朔刚说完,腰就被对方狠狠掐了一把,他吃痛之下,叫了一声。这姓陆的,手劲儿果真不是一般的大!薛连朔有点恼了,捶了他胸口一把,然后站起身来。陆培英捂着胸口看他:“生气了?”
薛连朔哼了一声,“没有。我要走了,你回去打球吧。”
“哎哎,等一下,”陆培英皱了皱眉,“都结束了,我也要回去了,咱俩一起呗?”
“你不跟你朋友一起回去?”
“嗐,懒得搭理他们。”
“骑没骑车?”
“没有。”
“那你呢?”
“我也没有。”
“得,一起走回去吧。”
马路上有一道白色的粗线,它沿着灰色的水泥路面爬行,在二食堂的东面拐了个弯,然后伸进了较为阴暗的林荫底下。薛连朔看着这条白线走,好像要将目光粘在它的身上,让它带着他一起远走高飞。陆培英刚才转头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发现陆培英还是要比他高一些的,而且高得挺明显,这么看来,还是穿着冰鞋会好一些,他自打高中以后就很少被人这样用微微下倾的眼神看着,这让他觉得有些不痛快。旁边的草丛里有个什么活着的生物在发出啾啾的叫声,就像用一片薄叶子能吹出来的那样,在早春的空气里,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安宁祥和。现在已经比较晚了,天色黑下来,微微刮起了一阵料峭的春风,惊起人身上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薛连朔裹紧了外套,陆培英问:“冷?”
“还好啦。”
“饿不饿,去吃饭吧。”
“好啊。”
二食堂的高大身影在他们面前逐渐变得清晰,从前它有一个破旧的屋顶,上面堆满了各种废弃建材,但打他们这一届入校开始,它就经过了一番修缮,自此拥有了一个美丽的斜屋顶,日头西沉的时候,光会像尿液一样从顶部流下去。他们掀开帘子进了一楼。点完菜以后他们端了碗盘在一旁找了座位坐下,方才的时候薛连朔没带卡,刷的是陆培英的,他有点不好意思,陆培英说没事,下次我刷回来就是。薛连朔就想那么还会有下一次,想想还有点麻烦。他们吃饭的时候聊天,陆培英好像喜欢听他说话,这大概不是错觉,因为陆培英的眼神是专注的,这样盯人的眼神其实有点不礼貌,但是他业已经习惯了。薛连朔平日里说话的节奏比较快,话题也跳得比较快,但此刻却把速度放得慢了,忽而带了点忐忑与不安似的。
炒菜里有西兰花,像一棵棵的小型树冠,薛连朔不喜欢吃,将它们统统挑了出来,却遭到了陆培英的小小反对:“不能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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