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曲(训诫)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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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觉得,能不能挣到生活费,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三)
中午在社里吃了工作餐。午饭之后,谢爷命徒弟徒侄们赶紧把后台所有门窗都打开透气。孩子们互相交换眼色,憋着笑。陈正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敢做不敢当。你有本事抽,你有本事别遮掩啊。”
路楠一头雾水,旁边魏暮黎忍着笑指了指墙上贴的斗大的字“后台重地,禁止吸烟”,附在路楠耳边轻声说,“再过会儿你就知道了,能管师父的主儿马上就要来了。师父这会子心虚得紧,这后台禁烟的规矩可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只见谢爷这会儿笑得跟狗腿子没有二样,扒在陈正晖身边拧次着,“大哥,我的亲哥哥诶!你老可千万别卖了我。今天我在改本子,太费神了多抽了两口,保证没有下次!可千万别告诉那位!”
他一凑近,那身上的烟味儿直冲陈正晖的眼。陈正晖冷笑两声,“我看你也是有日子没挨打了。今天老爷子们都在,你还这么不知收敛!我家法管不着你抽烟,沈琼就该好好正正社规了。”
谢爷见大师兄是真动了几分气,忙敛了神色,垂头不吭声了。陈如意抬眼扫了扫一桌子的娃娃们,不愿儿子在人前落谢杉的脸,咳嗽了一下,朝陈正晖开口:“正晖,送你师父和我回家吧。”
谢爷连忙跟着起身,同陈正晖一人搀着一位,将两位老人慢慢送出了大门。
路楠这才敢喘出大气来,虚怯怯问常博雅他们:“你们师父陈先生看着那么温文尔雅一个人,说话也带笑,怎么一撂脸子,连谢先生都好像吃不住似的?”博雅笑着拍拍他的肩:“吓着了?别怕,以后见多了你就知道,这再寻常不过了。我师父脾气好得很,唯独对谢杉和沈琼严得不得了。因为老先生们年纪大了,谢杉和沈琼主要是我师父拉扯的。长兄如父,代拉师兄身上有责任,比师父还要手狠的多呢。”
路楠似懂非懂,琢磨了一阵又问:“沈琼到底是什么人?谢先生嘴里好像很忌惮的那位是不是就是他?”
暮黎哈哈大笑:“就是他!那是我师娘!师父怕谁都是假的,怕他才是真的!”
所有人都笑起来。博雅捶了暮黎一拳,笑骂道,“少在小朋友面前胡说八道。路楠你别听他胡咧,沈琼是谢杉搭档,俩人发小儿。他是咱们社秘书长,社里大小事务基本是他操持的。下午书场他负责,所以一会儿你就能见着了。”
路楠此刻对长缘社的一切都充满敬畏之心,故而立即又在脑内妖魔化了沈琼。
要说这世上有个墨菲定律呢!自从沈琼定了后台禁烟的规矩以后,谢杉都还是比较小心的,只要沈琼在,谢杉想抽烟都会躲到隔壁超市附近去。今天沈琼上午没来,谢杉才敢放心大胆肆无忌惮地抽。本想这会儿散干净了烟味,等沈琼下午来看评书场子的时候自然什么事都没有。谁想沈琼偏偏刚过了饭点就来了。
人证物证俱在,谢杉没有悬念被逮了个正着。
所以路楠很不幸,在第一天就见识到了沈琼的暴走状态。
原本沈琼刚从门外进来的时候,路楠是眼前一亮的。都说敢剃光头的人多半是美人,这话放在沈琼身上再合适不过。沈琼的头型非常圆融平整,一副清瘦的瓜子脸,脸颊却带着一点饱满的婴儿肥;皮肤极好,水嫩光滑,白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戴着金丝眼镜,眉眼弯弯,秀气又斯文。
看到沈琼的一瞬间,路楠脑子里竟然莫名蹦出了:“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然而当沈琼闻到一屋子烟味,脸色突变的时候,路楠脑子里所有关于美人的绮念登时就被吓得灰飞烟灭了。
谢杉讪笑着凑上去,路楠几乎能看到他身后那条隐形的摇成风扇状的尾巴:“昇,这么热天儿怎么自己走来了?怎么不等我开车去接你?”
沈琼的脸上确实有密密的小汗珠,谢杉“唰”一下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柄纸扇,给沈琼扇起来。沈琼掏出自己的扇子,冷着脸拨开谢杉的手,“我自己有。”说罢边扇扇子边低头找座儿。暮黎极有眼色,兔子似的蹿出去给搬了个带靠背的椅子来;谢杉在背后暗暗伸出大拇指冲暮黎点了个赞。
然而可怜的暮黎也因此替他那倒霉师父扛上了第一轮炮火。
“魏暮黎!今儿谁值日?是你吧?”
暮黎暗暗叫苦,却还得硬着头皮答道:“是。”
“我刚进来的时候,可没看到黑板上有通报批评的名字。这么大烟味儿,你是聋了是瞎了?闻不着吗!为什么不处理犯社规的人?”
“内什么师叔……聋了瞎了跟闻不着也没关系呀,鼻子堵着才闻不着。”
谢杉的表情此刻就如吃了屎一样。众师兄们都拿看死人的目光看着魏暮黎。
果然,沈琼彻底炸了毛,拿扇子狠狠一敲桌子:“我让你量活啦?我让你量活啦!魏暮黎你行啊!台上不见你量活这么瓷密!你还长脸了是不是?”
谢杉见事不好,赶紧上去呼噜,“正昇,昇,别跟倒霉孩子置气。是我错了,我今儿改本子,没留意就抽了烟。你该怎么罚怎么罚,好吧。暮黎,去黑板写通告去。”
沈琼抬眼瞪着他:“你抽多少根?”
“三……五根。”
沈琼环顾了一下开得四通八达门和窗,冷笑:“三五根儿值得你把个屋子恨不得捣腾漏了,散这么久还能叫我闻着味儿?”
“六七根。”
“谢正竑,你可别逼我真发火。”
“一包。”
沈琼一口气顶在胸口两眼直发黑:“一上午你抽一包!你想死这一屋子的人还不想跟着死呢!一根五十,魏暮黎,写上!罚一千块钱!”
谢杉苦笑,“好么,我白干一个月,还得倒贴。”
沈琼拿扇子一指门外:“门口站着去!站到书场开始。”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下不能再愉快地看热闹了,徒弟徒侄们赶紧上前拉劝,怎么说谢杉也是一班之主,站在茶楼门前罚站,这人来人往的,一会儿熟客都来了,看着要问可怎么说呢。
“照实说。犯了社规受罚呢,有什么不好说?谢班主,谢爷,您贵为班主,是不是跟咱小老百姓不一样,能不理会社规啊?”
谢杉看着一屋子的年轻孩子,肃容道,“胡说。规矩就是规矩,犯了规矩理当受罚,没什么可说的。”说罢,双手捧着纸扇转身就出了大门。
沈琼目送谢杉出去,回过头来看着这些已经傻了的小孩,“咱们社要想好,要想站得住脚,就得自个儿逼着自个儿,自个儿搂(1声)着自个儿。行了,该备书场的备书场,该练功的练功去。你,跟我来。”
沈琼突然点了路楠,路楠的心差点跳出来。
(四)
沈琼只简单问了路楠两句,便拿出一副板儿给他,“试试。”
路楠接过竹板,连怎么拿都不知道。
沈琼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手把手地交了路楠拿板儿的姿势。路楠也没显出有什么天赋,摆弄半天也只是勉强拿得住板,离打响还有甚远的距离。
沈琼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不知又是承谁的人情弄来的。谢杉这人就没有过原则底线这种东西。
“没事儿,什么功夫都是慢慢磨出来的。你看翟岳,内小胖子,原本是个大舌头,不相信吧?现在口齿多清晰。你的先天条件已然很好了,看看,四肢健全口齿分明。嗯,不错,好苗子。”
路楠简直哭笑不得,乍着胆子问了一句:“沈老师,那什么样的才算坏苗子?”
沈琼头也不抬:“你们谢爷有教无类,前不久还打算收个哑巴。与天斗其乐无穷!”
跟小孩儿掰扯一阵,沈琼抬头看看钟,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往门外走去。
门口,谢杉仍然老老实实双手捧着纸扇,面着门面,笔直笔直地站着。中午的日头毒,这么一会工夫,谢杉背后都已经湿了一大片了,脸上的汗也还在时不时往下淌,显得十分凄惨。
见沈琼出来,谢杉眨巴着眼睛向他望去,无声地摇尾哀求。
“散德性!得了别现了,赶紧进来收拾收拾。你改的本子呢?我看看。”
谢杉知道这嘴硬心软的家伙已经不生气了,心思立刻活泛起来,一抬腿身子直晃,引得沈琼赶紧一把抄住他,声音不知软成了什么:“哪儿不舒服?是不是有点脱水了?”
谢杉的心脏不好,身子骨向来不结实。此刻沈琼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后悔得要死。谢杉觑着他脸色,见好就收:“不至于,不至于,就是站久了有点晕乎劲儿。歇过这口气就好。”
两人顺道聊起路楠。“哎,不是我说你,现在寿春阁抽咱八成的利,社里的钱一分钱掰成两分使还不够,你怎么还那么没边没坎地往家扒拉人?你今儿收的这孩子,我刚试了试,连板都不会拿,多早晚能上得了台子啊?”
谢杉都没敢说人孩子还不见得能来当学徒,人只是想来蹭饭吃的。“是这,咱一个老观众把孩子领来的,你说咱哪个社员不都是七朋八友荐的?你说今儿我要是拒了,传出去以后没人来踏我们社的门槛,咱社还发展不发展?单靠我们哥几个是支不起一个正经相声社团的。”
沈琼不说话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大事的眼界和魄力上,谢杉远胜于他。当初为着进寿春阁的事,他跟谢杉争执了好久。寿春阁霸道跋扈,要盘剥他们八成的利,收那么高的租金,还起口就是五年以上的租期,违约金高得吓人。这种纯粹的霸王条款,对于沈琼这样一身傲骨的文人,钱还在其次,却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但是谢杉却坚持,哪怕签下这么丧权辱国的条约,咬着牙也要先进茶楼,站住脚跟再说。寿春阁几乎是西都最大的茶楼,再没有比它更好的起点了。他们这群人想要真正把长缘社的牌子打起来,就必须从这里起步。
最终沈琼也没犟过谢杉,他们低头进了寿春阁的屋檐。
如今长缘社营利虽少,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打出了名气,这对于一个相声社团来说堪称奇迹。因此对于谢杉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沈琼还是全心全意相信的。
“还有个事儿,我憋了很久了。牛向腾和钱晓聪他俩每次演出都迟到,你留意过没有啊?我私下里提了晓聪好几回,好像也没见多大起色。你不管管啊?”
牛向腾和钱晓聪并不是他们师门里的人,是一对借驻他们社里登台演出的成熟演员。钱晓聪为人和气,跟他们关系都很好,玩成一片;可是他搭档牛向腾就不好说了,照谢杉的玩笑话,这人活脱儿一个“反||社会焦躁臆想症”。演出总迟到,多半也是此人仗着自己算个“腕儿”,有意拿乔。
谢杉没有特别在意。他这人本来就不太抹得下面子跟人较真,更何况牛向腾又不是家里人,他觉得也说不着人家,因此只是随口含糊了两句,就没再理会这事。
“我明天要够奔津门,爹让二哥捎口信过来,说谦祥益有事要我们帮点忙。这两天家里辛苦你看着了。”
沈琼点点头,“应该的。”
谢杉嘴里的这位爹,是津门的相声名宿许国瑞老先生,他和沈琼是许老爷子的干儿子。许先生的公子正是谢杉的二师兄,许伯松,也就是他提到的那位“二哥”。
照沈琼打趣谢杉的话来说,谢杉这人啥都不衬,就衬爹。沈琼的师父陈如意老爷子是他干爹,许国瑞先生是他干爹,还有相声宗师侯麟友先生的关门弟子石洁生先生,也是他干爹。远离京津相声窝子,能在西都这块穷壤上拉起旗帜来,可以想见谢杉磕了多少头吃了多少苦,要不怎么那么一堆子的爹呢。他们虽然偏远一隅,却时刻跟京津的圈子连着筋骨,交流、学习、帮忙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谁也没想到,谢杉这一趟差还没出完,社里就出了大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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