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沈琼停了牛向腾和钱晓聪的场。
这是仅次于逐社的处罚,对于一对儿业已成名、攒底的角儿来说,这已经太严重了。谢杉还是从小师哥葛清那儿知道的。沈琼压根没跟他商量。
谢杉一宿没睡,第二天向干爹许国瑞告了罪,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其实沈琼执行社规,他一向是不干涉的。谁都知道谢爷心软脸薄好说话,一个屋檐下,谢爷都是当家里人的,顾着人情就不怎么顾原则章法;要是没有沈琼一直以来一是一二是二、不偏不倚的立规矩,他们长缘社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所以这一次,牛钱二人长期迟到,沈琼停他们的场是照章办事,理论上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牛向腾其人,心思多脾气横又极要面子,谢杉觉得沈琼这么硬碰硬的,未免有些急躁冒险。
“……正昇,咱现在正是人少单薄立足不稳的时候,首先咱最起码要保客源保口碑。牛向腾这对儿是攒底的,观众要是长时间见不到会不满;更何况我们拢共能登台的就不多,如果停了他们,每周几十场恐怕连节目都不够排,这怎么能成呢!”
“你立社的时候说咱们社理念是啥?不捧角儿,捧长缘这个牌子。既然不捧角儿,那所有社员都必须一视同仁,没有那么多特殊。如果今天我不处理他们,以后别的演员有样学样,那就不是一对儿的事了,那是整个社的风气就完了。不能说你是攒底你就可以不遵守社规吧?你说的怕节目排不满,怕观众不满意,这都是可以咬牙胡噜出来的东西。唯独风气纪律不能胡噜,胡噜了就要歪。”
谢杉最爱的就是沈琼的简单纯粹,最恨的也正是这一点。沈琼的世界里要么是对要么是错,没有模糊不清暧昧不明的灰色中间地带。谢杉在江湖上和稀泥讲弹性的那一套,在沈琼这里根本过不去。
俩人争论良久,终于谢杉还是顺了沈琼,停也就停了。
然而谢杉心里不踏实,怕牛向腾和钱晓聪日后恨上沈琼,于是私下又去找了他们,想抹和抹和这事儿。
谁想这一抹和,正给了牛向腾把柄。
他们圈内早有人跟谢杉提过,牛向腾此人野心不小,属于脑后有反骨的主儿,绝不甘于久居人下。谢杉那时候毫不在意,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没有这点野心还成不了台柱子呢。可是谁知道近年来长缘社名声渐显,眼看着发展的越来越好,牛向腾暗中的觊觎之心也早就不是谢杉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停演的事本来是牛向腾理亏,他有天大的嫉恨也不敢怎么样,因为沈琼身直理正。可是谢爷这厢一示弱,牛向腾立即就抓住由头开始发难,四处宣扬谢杉沈琼是有意打压排挤自己,故意使绊子为难,否则谢杉心虚什么?
□□一响,局面登时不可收拾。牛向腾开始在社里四处游走、招兵买马,极力撺掇社员们反叛谢杉;又暗地里调唆些人去闹沈谢的场子;甚至把主意都打到了葛清头上,许诺各种荣华富贵,只要葛清能帮他踢走谢杉。
葛清是谢杉的六师哥。平常在社里干得基本是管家的活儿,主持、捡场、日常各种繁琐杂事,旁人不愿干的他都干,而且尽心尽力,无怨无悔。牛向腾从来就不相信有人能甘愿当绿叶,他一直觉得葛清是受师门情面所迫,无奈之下被谢杉压制利用的。于是他游说葛清时信心满满:“你比他入师门还早,本事不比他大多了?你说你本该是台柱子的身份,现在给他干着奴才的活儿。凭什么?他谢杉亏心不亏心!你顾念师门情谊,谢杉顾念吗?他上位踩着他多少师门兄弟?如今他打压我,你还看不出来吗?但凡有本事的,他都猜忌着呢。你跟着他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苦学多少年,却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你还有啥可干下去的!……你以为他现在在西都城有点名头很了不起,没人敢跟他别苗头?你信不信,我做班主照样多得是人捧!”
葛清只是淡淡地看一眼牛向腾:“我跟着他,不是他给了多少钱,不是因为他现在有点地位名气。他哪天回城墙根子撂地去,我也跟着他,我们这一家子人都跟着他。你是不懂的。”
在此期间牛向腾甚至从寿春阁老板那里下功夫,希望寿春阁把场子租给自己,好从根儿上彻底挤走谢杉。虽然都失败了,牛向腾被长缘社开除;但最终,牛向腾带走了搭档钱晓聪以及好几个长缘社“高”字辈的学员,还把寿春阁与长缘社的矛盾挑到了一个极端。
长缘社遇到了建社以来最大的一场风暴。
就在牛向腾等人离社后的第二天,谢杉沈琼的师门开了祠堂。
(六)
谢杉师门七兄弟,目前除了去央视做主持人的老三石望外,其余都在长缘社。老五孙英与老六葛清是经理人,平常管理社团一切杂务,基本不登台;大师兄陈正晖和二师兄许伯松固定搭档;老四郑昭彦暂无搭档,以说评书为主。
今天除了石望,“正”字辈的师兄弟们都齐了。
长缘社小一辈的学员,分“高山流水、清风朗月”八科,目前才收到“山”字科。如今也都站在各自师父的身后,屏息凝视。气氛无比压抑沉重。
谢杉花将近一个小时说清楚了牛向腾事件,之后逐字逐句地重申了一遍社规家法,随即便向小辈学员们肃容道:“如果有对咱们规矩不满、不服、有异议的,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如果觉得咱们社不利于未来发展的,可以像跟着牛向腾走的那几个孩子一样,跟我说清楚了,走人。咱们相声这行当最忌讳的是欺师灭祖,但是假如真是我亏了你们,我不拘泥那些条条框框的,你们放心。你们要是有展翅高飞的心,我不会拦着扯着,日后出息了,也不用担心我翻旧账坏你们名声。师徒一场,好聚好散,出了长缘社的门儿咱们各走各的,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
看着像被冻住了似的孩子们,沈琼皱眉出声:“你有话好好说!来我翻译下班主的话,班主的意思是,咱社的规矩就那么些,对哪个人都是一样的。如果觉得不好,咱们提出来好好商量;如果觉得合理,没什么问题,那就好好遵守,日后要是犯了规矩受罚,不要心生怨恨。前车之鉴放在这里,每个人都经着点心,别到时候咱们两厢为难。你们有什么问题没有?有现在就提。”
常博雅赶紧站出来带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忠孝仁信人之根本。欺师灭祖的事只要是个有心有肝要脸要皮的人就干不出来。师父师叔不要伤心,那几个该死朝上的王八犊子走就走了,走也好,咱门户还干净了呢!有我们哥几个给师父支门庭,天塌不下来。”
他这话一出来大家都绷不出笑了,气氛这才好些。陈正晖忍着笑虎拿扇子磕了磕椅子扶手:“博雅过来。”博雅笑嘻嘻地走到他师父身边。陈正晖的扇子狠狠敲上博雅的屁股,“当着这么多长辈满嘴里胡咧些什么!”博雅“嗷”地捂着屁股跳开,委屈地撇嘴,“师叔不是老说该死朝上是成语嘛!我使个成语咋了咋了!”
陈正晖抬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谢杉:“你师叔比你更该打。”
谢杉和沈琼顿时感觉后背一麻。
陈正晖微笑着扫了一圈屋子里的孩子们,发话道:“今天班主说的话都记住了,学艺先做人。好了,都出去吧。”
沈琼起身领孩子们出去,趁人不注意悄悄拽了一下魏暮黎,小声叮嘱道:“万一到晌午你师父还没出祠堂,赶紧去找你师爷。”魏暮黎正要答应,陈正晖的声音突然悠悠传来:“正昇,递什么小话儿呢,嗯?”
沈琼整个身子都僵了。
魏暮黎倒是并不害怕陈正晖,嬉皮笑脸地打哈哈:“大爷,师叔交代我中午订饭别订茄子,头两天的太难吃。”
陈正晖笑笑:“是嘛?那就订笋子吧,炒肉最好吃。”
沈琼脸都白了,向暮黎皱着眉微微摇头。暮黎赶紧讨好地表态:“大爷,内什么,我这就练板儿去了!就在我自个儿房间练,保证不多走一步路。订饭的事儿还是交给六师叔啦!”
陈正晖满意地点点头:“好孩子。去吧。”
祠堂里顿时只剩下了“正”字辈师兄弟。
谢杉和沈琼很自觉,没等陈正晖开口便径直走到祖宗牌位前跪下了。在场的除了陈正晖端坐不动,其余的人都赶紧站起来。
葛清不落忍地看一眼谢杉沈琼,小心翼翼地望着陈正晖开口道,“大师兄,这事儿是小人作祟,怪罪小七恐怕不大合适吧。牛向腾什么人咱们心里还不清楚吗?早晚要反,其实走了还省心。”
“是啊大哥,我觉得这是好事。小七和正昇没做错什么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牛向腾走了不挺好?你罚小七没道理呀。”
师兄弟们纷纷替谢杉求情,足足半刻钟才安静下来。谢杉和沈琼交换了一下眼神,苦笑,只觉得更绝望了。
陈正晖脸色铁青,冷笑道:“我罚他了吗?我什么都没说,他心虚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自己去跪着?你们跟我闹什么?你们该问他去呀!”
谢杉赶紧道:“各位哥哥别说了,捅了这么大娄子,我早该挨家法了。什么都别说了,请大哥教训。”
沈琼立刻开口:“哥,这事儿的根子在我这,要不是我没跟正竑商量就停场,后面也不至于弄得不可收拾。是我做事急躁,我负主要责任。”
陈正晖终于忍不住一拍扶手“噌”地站起来,“全都在这儿给我放屁!嘴上认错心里充英雄,你们这是认错的态度?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不定怎么委屈呢!还给我摆什么谱看?不知道哪儿错跪在这干什么?一会儿再把祖宗气活过来!我告诉你谢杉,你再这么下去早晚还得要走人。你这社非散了不可!”
(七)
谢杉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空气瞬间凝固。
半晌,谢杉突然开口,“请各位师兄暂且回避。”
沈琼望了一眼陈正晖,扶着膝盖站起来,“我送师兄们。给正竑留点体面吧。”
大家都心知这顿家法已经免不了,没有看着谢杉挨打的道理。许伯松临走前拉了拉陈正晖的胳膊,“你悠着点。他大了,身子骨又一直不好……”陈正晖沉着脸看他一眼,“就你心疼他?”许伯松恨恨道:“牛心犟劲!”
沈琼转身回到祠堂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他大师兄手里已经拿了根竹板子,登时浑身就不过血了。他是他师父唯一的徒弟,师父向来溺爱不舍得碰他一根手指头,故而陈正晖在管教他的时候也只能手指缝松三分,怕过分了老爹伤心;所以平常沈琼甚少挨打,就算是犯错,他哥往往也就是拿扇子敲两下。谢杉则不同了。谢杉打自入师门起就是要成大器的,他们曲艺行当向来有一句话,“不打不成角儿”,好角儿都是打出来的。陈正晖管谢杉,那可以说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没问题尚且要敲打,更别说是真犯了错。
“昇儿愣着干啥?搬条凳去。”
沈琼搬来了凳子,陈正晖走到凳子旁边,拿板子点了点。谢杉赶忙起身,陈正晖喝道,“谁让你动了?跪你的!”
谢杉扭过头望着陈正晖,“大师兄……这不关昇儿的事。您……”
沈琼咽了口唾沫,“哥,我以为我只是搬道具的。搬完我就可以退场了。”
陈正晖似笑非笑看着他:“方才说自己做事急躁,负主要责任的是谁呀?”
沈琼嘿嘿干笑,“此一时彼一时嘛……死道友不死贫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杉背对他们跪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陈正晖揪着沈琼的脖领子就将他摁在了条凳上,也不和他废话了,抄起板子呼呼就朝他屁股招呼。竹板子韧性极好,一抽一弹,绝对的板板到肉,全方位覆盖,脆疼脆疼的,没两下沈琼就受不了了,开始剧烈挣扎。
“动!你再动一下试试?手下去!”
“哥,哥……哎哟!老爷子!”
陈正晖都快气笑了。这孩子从小一挨打就叫老爷子的毛病到现在也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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