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曲(训诫)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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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脸叫老爷子?你跟正竑永远要对外一致,打你俩搭伙那一天起老爷子就教导的,你听进去了吗?为什么不跟正竑商量就停场?因为你知道他的性格,你怕他和稀泥,所以你就故意先斩后奏!他也一样,他知道你的脾气,所以明面上顺了你,暗地里又去抹和。你们俩之间有问题不好好沟通不商量清楚,对外两个声音,怎能不给人把柄!他该打,你更该打!你这性子直到底不给人余地,你也不给正竑余地吗?你是不是也太跋扈了一点!”
大热的天,身上只有一件薄褂一条罩裤,此刻已经被汗水浸透。板子是嵌进肉里那么疼,沈琼抓着凳子腿,浑身都在发抖。真疼狠了,他反而一句话都不说,就硬生生扛着。
谢杉跪着,汗也是一行行往下掉。这板子没打在他身上,比打在他身上还疼。
打了约莫三四十下,陈正晖终于停了手。“沈琼,哥冤枉你没有?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沈琼缓了两口气才慢慢答道:“我知道错了。谢谢大师兄教训。”
陈正晖知道他面子薄又骄傲得紧,这会儿连称呼都换了,可见心里怄气。也不计较他这点小心思,单手揽他起身,从怀里掏出手巾给他擦这一脑门子的汗。沈琼扶着腰费力地站着,晃开陈正晖的手,垂眼盯着地板,“师兄能恩准我先走吗?我不想看正竑受刑。”
陈正晖心里一梗,无奈地点点头。目送着沈琼行动迟缓地走出祠堂门,陈正晖竟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愧疚。
沈琼骨子里是清高到要死的。谢杉总说他文人傲骨,无欲则刚。他的世界极其简单纯粹,他不屑与任何人虚与委蛇,因此他就是不肯为任何事折腰。
他们都在尽力呵护沈琼的这份纯粹。他方才责怪沈琼性子直,怪他跋扈。可是,这性子原本就是他们有意无意惯出来的。
谢杉的声音在正晖背后悠悠响起:“大哥,您不要想窄了。您罚昇儿没罚错。您罚的是我们俩心不齐,不好好面对彼此,有话不说透亮。这和他坚持原则没有关系。他心里也是明白的,他一时跟您怄气那是耍小脾气,您不必难过当真。”
陈正晖转过身,看着谢杉,深深叹了口气,“正竑,你什么都明白,可你为什么总是到了事情关口上,就是要犯浑呢?该心狠的时候,你没有心狠的魄力;该强硬的时候,你还总想要两全其美。委屈了自己,结果呢?讨到好果子吃没有?打小儿我就教你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尤其我们这一行当,尤其你担的是一班之主。你就说你自己已经吃了多少次这‘待人’的亏?”
谢杉苦笑,“哥哥,有句话叫知易行难。正昇也总劝我,慈不带兵,义不掌财。我……我……”
陈正晖盯着他的眼,“那你还要不要长缘社?”
谢杉浑身一震。
陈正晖肃容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班子只要你还当一天班主,就由不得你犯糊涂。你要只是我的小师弟,我大可以宠着你护着你,只要不是欺师灭祖的大事,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由着你爱干什么。但是你若是班主,是我们的角儿,那我只能千万倍地苛责你。你做不到,你记不住,打到你记住!下次还想犯毛病,你只管来,只要你能掂量掂量悬在头上的家法板子。”
谢杉眼圈都是红的,泪水在眶里打转。他无意识地伸手攥住了师兄的衣角。
陈正晖低头看着谢杉,声色俱厉,“谢杉,回答我,你还要不要长缘社?你还当不当这个班主了?”
谢杉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要长缘社。我只要活着,就绝不放弃长缘社。”
陈正晖点点头,“那好。没有识人之明,没有防人之心,没有应变之力,你身为班主,称不称职?我委屈你没有?”
谢杉摇头,“理当受罚。”
陈正晖拿板子一指条凳,“请吧。”
(八)
沈琼其实没见过谢杉挨家法的情形,要是他见过,大概能跟陈正晖打起来。
谢杉没有沈琼那么好命。陈正晖管教他,基本是保留了过去传统曲艺班子课徒的种种糟粕。首先一条就是板子是要到肉的。
以前学戏的、学曲艺的班子,行头比人金贵。学徒挨打是家常便饭,要是穿着裤子打,多少条裤子都能糟蹋完了。所以一定是要脱了裤子光着腚挨板子的,一是让你知羞,二是疼的更结实,三一个,也是最要紧的,不浪费衣服。
谢杉每次挨打最感痛苦的就是这条陋习。小时候为这个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求了多少次,除了给自己赚一顿更惨烈的打以外没有任何结果。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陈正晖这里,谢杉一向比较识时务,毕竟屁股是硬不过板子的。
谢杉挑起长褂掖在腰间,咬咬牙,将罩裤连内裤都扯了下去,俯身趴在了条凳上。
传统班子还有一条陋习,就是受罚的每挨一下板子都要大声应一句“打得好”。还好陈正晖不至于这么不人道,只是让谢杉报个数。但即使这样也够呛,因为谢杉经常数着数着就数不清楚了。
陈正晖没定数,谢杉知道今天势必是极其难过。
第一下板子砸下来,光听声音谢杉就是一抖。教训沈琼陈正晖是收着劲的,最多也就是五分力道;而现在可是十成十的力度,不带一丝水分,夹着呜呜的风声来势汹汹。板子落在肉上,谢杉感觉自己身子瞬间就麻了半边。
“一”谢杉滞了一下,拼命压下想叫唤的本能,这才把数报了出来。
第二下紧跟着又咬上来,不容他有太多喘息的机会。才两下,谢杉觉着自己的屁股就已经肿了。
捱了不到十板子,谢杉报数已经跟不上,疼得只想躲板子,脑子里记不住东西。
陈正晖显然非常不满,停下手用板子轻压着谢杉的腰,“谢爷是有日子没挨家法了,规矩全都忘光了,是吧?从前你躲板子,咱们是怎么扳的?是要我帮你重新立一遍规矩吗?”
谢杉翻过手拼命想去抓陈正晖的衣服,“不……师兄,再不敢了!再不躲了……”
陈正晖拿板子拨开他的手,“趴好!数又数不清了,从头吧。”
“啪”,板子再一次清脆响亮地抽在谢杉已经疼得发麻的屁股上,谢杉绝望地报出了“一”。
暮黎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扭头担忧地看一眼沈琼:“师叔你没事儿吧?”
沈琼窝在副驾座里,脸色惨白,额头上密密麻麻渗着汗珠。此刻臀腿酸痛难耐,他其实很想去后座侧躺着,但在暮黎面前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个人,只能硬生生忍着疼坐定不动。“少废话快点开,你该担心担心你师父。”
暮黎看他那硬撑的模样,想劝又怕他恼羞成怒,只好顺着他的话,“我大爷真……真会那么狠吗?我师父那么鸡贼的人,应该吃不了大亏吧?”
这也就是沈琼此时身负重伤没有战斗力,否则早给暮黎一脑瓜瓢子了,“……你师父看着鸡贼,实际上瓜的很!告诉你,今儿要不尽快把老爷子搬过去,你师父……”
暮黎猛地一轰油门,沈琼的身子跟着一耸,疼得瞬间说不出话来。
七弯八拐,堵堵停停,好容易到了。暮黎下了车就赶紧去帮着把沈琼搀下来,沈琼佝偻着腰站在原地缓了好一阵才直起身。“去哪个师爷家啊?”“我师父家。你就等在门口,把你师父车看好。”
沈琼步履蹒跚地奔向陈如意家的门,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
“哟?怎么这个点来啦?”老爷子正在写字,看到沈琼进来略有些吃惊。
沈琼也不知怎么的,本来没多大个事的,一看到师父,突然就跟没出息的小孩似的一头扎进师父怀里,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陈如意摩挲着他的背,慢慢等他哭,等他哭得差不多了,稍微平息一点,这才拉着他往沙发走。“出了什么事,来,不着急,坐下慢慢跟师父说。”
沈琼红了脸,边擦眼泪边抽抽着说,“其实都是我们不好。正竑跟我犯了大错,我哥今天开祠堂正家法了……”
陈如意这才放下心,微微笑着一叹,“我当什么塌天的大事,吓老头子一跳。你又是来搬救兵的吧?不过晖儿这孩子也是,竑儿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打。”看着沈琼连哭带臊染得红通通的脸,老爷子又心疼又好笑,“好啦,你也别委屈。这回社里出这么大乱子,你哥要是不揍小七一顿出出气,那就不是你哥了。他有分寸的,你老撺掇我压你哥,回头吃亏的还不是你?”
沈琼委屈地直扁嘴,“亏都吃过了,还要怎么样。我哥连我都动了板子,今儿正竑还有命活吗!”
陈如意一下子变了脸色,“晖儿打你了?拿板子打的?我看看!”
沈琼连忙挣开师父的手,涨红着脸直往后退,“不要!我没事!”
陈如意急了,“你听不听话!过来!”
沈琼拧次着,也着急:“别管我了,我能怎么着啊!师父你快去救正竑是正经。”
陈如意干脆起身径直往房间里走,乒里乓啷找了一阵,又托着两瓶药油出来。“听话,师父要看看你伤。你没挨过这么重的打,不知道深浅,都不知道是破皮还是淤伤。破皮容易感染,要是淤血了就更麻烦,不揉开要烂在里头的,你怕不怕?”
沈琼果然脸色发青,纠结了好一阵,终于还是俯身趴在了沙发上。
陈如意小心翼翼地褪下他的裤子,打眼细看,那素来娇嫩白皙的皮肤上红肿一片,有些地方颜色深得偏紫,透着斑斑点点的小血点;好在不曾破皮。陈正晖毕竟是手下留情,那家法板子陈如意心里有数,认真打起来哪儿会只是这样的效果。
但陈如意还是心疼得了不得。他年逾古稀,一辈子只收了这一个徒弟,按年龄当他的孙子也不为过。老话说隔辈疼隔辈疼,虽然陈如意和陈小川当年教导陈正晖极其严厉,但到了沈琼这,陈如意真是心疼肝疼,寻常沈琼甭管怎么淘气,陈如意都不肯叫他太吃苦的。
抹了一手药油,要揉伤的时候,陈如意几乎下不去手,“昇儿,忍着点啊,疼。”
沈琼也不省心,师父一揉他就哎哟直叫,疼是一方面,且也是他存着的一点小心思。这会儿师父越心疼他,回头他哥就越落不着好儿。
不过到底心里存着大事,没等师父多揉几下,沈琼就满嘴嚷嚷“好了好了”,收拾起来催促师父快点跟他去救谢杉。陈如意轻哼一声:“正竑又不是我徒弟,我倒是为啥要管啊?你怎么不去求你大爷,那可是他亲徒弟在打他亲徒弟。”
沈琼翻个白眼,师父就是这么爱吃醋,每次他为了正竑求师父师父就要使小性。“您又来了!正竑是您干儿子不是?您亲儿子打您干儿子,您说您管不管?”
陈如意这才收起了小心眼,满意地跟着沈琼上了车。
(九)
这一上午为着谢爷进祠堂的事,整个社里没有能安心的。这会儿到了晌午人还没出来,大伙都乱哄哄围在祠堂门外。许伯松他们师兄弟几个时不时敲门想叫陈正晖,大门却始终紧闭着。
这厢沈琼和暮黎伴着陈如意一来,大家都跟看到救星了似的涌上来。沈琼看这情形,也顾不上训斥纪律了,一下子就冲过去使劲拍着门喊道,“哥,快开门。我师父来了。”
过了好一阵,祠堂门终于开了。
陈正晖走出来,先给了沈琼一个眼刀,然后赶忙上前搀住他老子,赔笑道,“爹,这炎天暑热的您咋来了?有事您打电话嘛。”
陈如意呵呵一笑,“打电话?啥时候进祠堂还能有带电话的规矩了?爹老了,这些规矩也都记不住了。你倒给爹说说看?”
陈正晖快五十的人,听他爹这么说话还是条件反射的腿软,竟然一时找不出话来支吾。陈如意瞪他一眼,“带我看小七。”
沈琼心急火燎地跟着进去。谢杉此时倒是已经被陈正晖拾掇整齐了衣衫,身上还搭了一条长长的单子,看不出伤得多重;只是人跟条死鱼似的趴在条凳上,眼睛也睁不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满头的虚汗,气息也极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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