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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都曲(训诫)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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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天作之合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三教九流

  “可是也别琢磨歪了,相声评书说到底要通俗,说的东西台底下听不懂,不可乐,不精彩,那更要命。你首先得要把人带得进去。今儿为什么开不了书?你自己情绪紧张,隔膜了,自己都进不去怎么带人?你说书啊,还是书生气重了些,这原本也不是坏事,但性子不能急,一急就像今天这样,生了,隔膜住了。”
  “最后说你这小毛病。说书比说相声还要更讲究咬字,那是一个音都不得划过去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老划音儿?你和小谢在西北,我知道你们是习惯了说话快,什么都风风火火的。但即算是要快,也得清清亮亮爽爽利利的,一个含糊都不能有。口条清晰这可是基本功。还是那句话,你老急什么?你稍微慢点说,节奏稳一点,也给观众多些反应时间。快慢的问题咱有地域差别我不强求,只是划音的问题是放之四海皆不准不允的,没得商量!”
  白沛沣说沈琼句句都在点子上,沈琼心服口服。说完了白沛沣让他自己慢慢琢磨,也不再多嘱咐什么,只说明天台上见,规矩还是一样的规矩,有没有长进让衣食父母说了算。
  沈琼简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屁股还肿得碰都碰不成,第二天还得硬生生坐着说小一个钟头的书,说不好了还得接茬挨打,这份罪就甭提了。
  他在京城且磋磨着,家里头却也不平静。路楠如今头发都剃了,跟翟岳越搭越好;因着沈琼不在家,谢爷也不怎么登台,天天就盯着这些小的特别是路楠,下了大工夫狠命□□,终于要推他们正经登台挑梁子了。
 
  (十七)
 
  路楠和翟岳是“山”字科头一对儿登台的演员。
  登台之前翟岳倒是还好,从前社里没什么人来听相声的时候,他就时不时跟几个“高”字科的师兄们上台玩,搭一搭群口什么的,年纪虽小却不怯场,谢爷常夸他有大将之风。只是路楠一向性格内敛,腼腆害羞,又是使活的,难免格外紧张。
  谢杉一直说没事儿,捻了捻路楠的手,发觉他手虽然有点冷却还是湿润的,这就还好。“我头一次,从上台到下台都一直在抖。你们比我强多了。你们沈老师老说的一句话,你要实在害怕啊,就当台下是片西瓜地。你爱说啥说啥,还怕西瓜跳起来咬你一口吗?上去玩吧,砸不了,我一直在帘子后头呢,给你们兜着,怕什么?”
  路楠和翟岳在“出将”的门帘外各自深吸一口气,谢爷轻声起了句“走”,亲自抬手给他们挑开门帘,两个孩子半撩起大褂下摆这就上台去了。
  待到路楠真正一开腔使起活儿来,谢爷的心就落下了大半。这孩子真稳。
  西北的相声不好说,因为西北人豪爽,性子急,包袱要抖得脆,节奏要比京津一带快上一两倍,没有过多的时间容你铺平垫稳。所以谢沈的风格一直都是风风火火的,语速急包袱密。但是不知怎么的,教出来的徒弟反而与他们风格截然相反。
  路楠和翟岳两个孩子,大约因了本身就是慢性子,做事细致不躁,故而上台的节奏倒像是跟京派相声一个路子,讲话不紧不慢的,就算台下不笑也自有一番定力在身上,能把活稳稳当当顺下去。
  垫话完了,开始入活的时候,底下场面基本上就全开了,两人明显比刚上台放松许多,渐渐甩得开了。
  这时候谢杉反而揪起心。很多演员都是这样的,平常在台下不显,一旦上了台观众给的刺激强了就容易人来疯,搂不住自个儿。一般初登台的演员最容易出这种问题。他们行话讲,宁肯不到,不能过。谢杉很担心孩子太小,把控不住分寸。
  记得他们“高”字科两位大学长,常博雅和常浩宇,是最爱在台上笑场的。曾经有一次笑场足笑了两分多钟愣是收不回来,底下观众都跟着疯了。尽管场面看着台上台下闹成一团,花团锦簇的热闹,可这其实是属于严重舞台事故,犯了大忌讳的。当时一下来沈琼就动了大气,那一次把谢杉都吓得够呛。
  这厢一回神,果然,路楠玩了一手旋飞摔地板以后,两个人没绷住,真笑场了。
  谢杉的汗一下子就飙了出来。万幸两个孩子还真是性情沉稳,极快就调整回来,不算失控。后头收敛多了,基本上规规矩矩不出框,成功地顺完了这段活。
  两个孩子下台来,谢杉先道了辛苦,边给他们接大褂边笑着问:“自己觉着怎么样啊?”路楠自己倒是知道反省,不好意思地低头看脚:“有好几处气口不对,前半截劲起不来,还笑场了,使的不好。”
  谢杉帮着把大褂收了挂好,头都没回:“你知道我和你们沈老师头回使完活下来,师父问怎么样,你们沈老师说的啥吗?”翟岳好奇地紧跟在谢爷身后:“沈老师说啥?”
  谢杉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沈老师说,师父,瞧,牛吧?看我们使的,好家伙,都火成啥了……你们不知道,那时候连正经台子都没有,是在外头露天的,来看热闹都是不嫌事大的,瞎叫好,跟看耍猴没啥区别。就这你们沈老师愣是嘚瑟成内个样子,瓷锤的哟……”
  路楠和翟岳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要不是谢爷说,他们谁也不敢想沈老师年轻时是这样的。谢杉自己也笑得止不住:“也就是你们师爷偏疼他,扇子举起来好几次没都落忍,换我师哥早抽得找不着北了!……话说回来,我就是看你俩奇怪的很,头一回上台使活,底下没散没跑没扔瓜子皮,还有叫好的,你俩下来咋连个笑都没有呢?咋一点都不嘚瑟呢?”
  路楠和翟岳都愣住了。都说学戏的是不好要打,好了还要打,怕长了骄气;曲艺行跟戏曲一枝同源,哪儿就敢随便洋洋得意了?不过,知道自己师父一向脑回路异于常人,路楠遂大着胆子问道:“师父,您的意思是我俩使的很好?我们可以嘚瑟一下?”
  谢杉慈祥地笑着点头:“当然,人不得意枉少年嘛!”
  路楠立刻蹦跶起来,“师父,其实我也觉得我使的特别好。”
  没等路楠反应过来,谢杉就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你不嘚瑟,我不好意思揍你知道不?都给我笑场了还使的好?把你能的!你咋不上天呢!”
  路楠“哎哟”乱叫,哭唧唧地使劲挣扎:“师父你咋是这!你这不讹人吗!我本来不嘚瑟的!”“嘴上不嘚瑟心里嘚瑟,我还不知道你!小兔崽子……翟岳!小胖子你给我站住!敢跑腿不撅折了你的!滚过来。”
  翟岳不情不愿地蹭过来,“当年沈老师那么欠,爷爷还没怎么他呢……我们已经很低调了,师叔你你你敢打我们,回来我就告诉沈老师你抖他当年的事儿!”
  谢杉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这辈子早晚有天是被这一窝小崽子气死的!
 
  (十八)
 
  沈琼在北都期间,谢杉已经起手筹备起他们长缘社的第一次大剧场专场演出。他的脑子一直很清楚,从撂地到进茶楼,然后办自己的园子,园子热闹起来就要进大剧场,非如此不能振兴西北相声。
  但是,从小剧场到大剧场,别看只有一字之差,所耗心血却是呈几何级数地上涨。如今长缘社债务刚清,要咬着牙做这样的大事,非得拼一回老命不可。
  可谢杉不愿意再等。他已年近而立,烟酒不能离身,自从牛向腾事件之后他自觉身子骨大不比从前。早些年间他和沈琼熬夜改稿,对活一对一宿不睡,第二天还精神抖擞的;如今改稿子熬几个通宵,立时就觉得浑身酸痛,总也上不来气了。他越来越觉得什么事都得快些提上日程,在能办的时候尽快地办了,日后才不留遗憾。
  沈琼得知谢杉开始准备大剧场的事,赶紧向白沛沣辞行。白沛沣一直将他送上火车,最后还拍着他的肩:“我这人一辈子不出家门,你们办事我恐怕不得去。但我就在京城等着,你们早晚有来这里办专场的一天。到时候我一定出面给你们撑场子。”
  到了家,两人数月未见,互相打量都觉得对方清瘦不少。
  “怎么样?跟你男神玩耍得愉快不?都乐不思蜀了吧?”谢杉一面狗腿无比地接过沈琼所有的行李帮着整理,一面嘴上含酸带醋地揶揄。
  沈琼冷笑两声,“是啊,天天和我男神食则同桌寝则同榻,能不愉快么!要不是某些人一天三趟电话地抱怨独守空房,我还不想那么快回来呢。”
  谢杉虽明知道沈琼是毒舌惯了,可每每听他花痴白沛沣,还是忍不住七窍生烟。“真是自己碗里的臭别人锅里的香。我到底哪儿不如白沛沣了?”
  沈琼专注指挥着他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码齐摆好,头也不抬:“你评书不如他。”
  谢杉手都抖了:“我评书……我评书咋了!你不在我天天搁园子里说书来着!你知不知道咱园子现在书场都爆满了?连周二周三都能坐的满坑满谷,还不都是我的功劳,嘁!”
  沈琼略有些惊讶,没成想谢爷居然甘愿下书场了,这还真是没闲着。心里虽高兴,嘴上照样不饶他:“你说书能不招人嘛?你那书说的跟单口没啥区别,人花着听书的钱听单口相声,能不满坑满谷吗!……好了好了别瞎捣腾,你看你弄的!这是我云罗纱的褂子,有你这么揉成一坨的吗?边儿去边儿去我自己来。”
  谢杉只好起身,满脸委屈地蹲在一边。
  沈琼收拾完东西,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塞给谢杉,“在京城没事儿随便淘澄的,你瞅瞅你腕子上还有没有地儿戴吧。”
  谢杉打开,一串幽香扑鼻的香木手钏。
  “跪下谢恩就不必了,赶紧的,专场要用的本子节目单都给我吧,你只管跟葛清他们跑外联。”
  谢杉满脸挂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着实的惨不忍睹。沈琼正欲继续刺他两句,却听谢杉柔声道,“昇,外头苦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我以前为什么不叫你往外跑呢?别人再怎么,不会像家里人迁就着你。”
  沈琼心里一酸,瞬间有想扑进谢爷怀里的冲动。只是他自来要强惯了,叫他向谢爷吐苦水撒娇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少在这假模假式的。我不在家你指不定怎么疯野呢!这回烟酒可是捞着饱了吧?看你这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我都不稀得打听你是怎么糟践小命的了。”
  谢杉嘿嘿干笑。他家昇永远有着一秒钟毁掉抒情现场的神奇功力,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俩也极少能一诉衷肠。
  日子很快回到了忙碌而安稳的节奏上。只是谢杉在临近专场的关头极不巧地又病了,最开始其实只是感冒,也没当回事,结果越拖越严重,发起烧还有转肠炎的征兆。社里人都劝他赶紧歇两天养好病要紧,可是谢杉却说,“我一年到头本来就病的多好的少,要是回回一生病就不登台了,干脆别吃这口饭得了。”
  临专场演出之前的那天晚上,谢杉还坚持在小园子登台,使的是《卖布头》。
  照沈琼的话说,这是个自杀式的表演节目,跟不用绳子上吊是一个效果。卖布头的唱词成本大套足有两百多句,要一口气唱完没有喘息的余地,但凡使这个活下来,谢杉的衣服里里外外都要湿透。所以这次谢杉执意要使《卖布头》,沈琼又气又急,直接把他晾死在台上的心都有。
  “咱也好久没使过这些老古董了。头回办专场,不先拿老祖宗的东西压一压,我心里头不踏实。这样的活儿是吃力不讨好,可是每每使完了,我不知怎么底气就足些,腰杆就硬些,知道咱说的是相声,没有忘本,这传统活在咱手里,没丢。不然有什么脸面办专场呢?”
  谢杉固执起来,沈琼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全力以赴给他兜着,唯恐他精神不济有个崩瓜掉字的。
  那天谢杉的状态奇迹般的好,一气儿使完不见费劲。鞠完躬下台,沈琼这心刚要放回肚子里,就只见走在头前的谢杉突然站定不动了。
  “你怎么……”沈琼赶了两步到他身边,一看谢杉的脸色已经成了蜡黄色,想去扶他,手探出去却摸到谢杉的身子正像自来水管似的狂涌着冷汗,体温足足比自己手心的温度低了一大截。
  沈琼还没来得及问,谢杉就像一块铅锤似的直直倒了下去。
  人群“呼啦”围上来,葛清稍微懂点医学,抖着手使劲去按谢杉的脖颈大动脉、左心房,一下子没绷住哭出来——“我摸不到……他没心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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