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曲(训诫)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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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的病恶化的太快,真到了进医院,早就没有抢救的余地了。沈琼天天在医院,老爷子甚至也同他说不了几句话。
最后一天凌晨,老爷子突然从昏迷中醒来,睁眼看到沈琼、谢杉、正晖都在旁边,直愣愣抓着沈琼的手望着正晖,颤巍巍地说:“儿子,好好看着他们,念我。”又费力地转动眼珠去寻谢杉:“竑儿,留意身子,少挣命。”最后目光定格在沈琼红肿的眼睛上,老爷子竟然微微地笑了。
老爷子没给沈琼留一句话。
沈琼后来摔盆儿打幡都极其镇定,没怎么在人前掉泪。但是给陈如意办完事后,沈琼破天荒头一遭,向谢杉申请批一个长假。
他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做到师父临终前对他提的最后一个要求。
师父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
师父是在叫他节哀。师父希望,从今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他一提起师父一想起师父,就能发自内心地笑,就像心上开花,就像有阳光从心底里头暖暖地溢出来。
甭哭,孩子。他师父是那样告诉他的。人生终将一别。咱爷俩生前没有遗憾,以后就更不必有。师父从来就见不得他哭。师父爱看他欢欢喜喜的。
沈琼在没人的时候,努力笑着去擦他师父的遗像,像以前一样没大没小轻声跟遗像念叨着细碎的话,可是越笑眼泪就越多。
他觉得他自己根本就在这待不了。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秒触到哪根神经就崩溃了。
谢杉准了他的假,问他打算上哪儿。起初谢杉想叫他去津门,到干爹许国瑞那儿待一阵子。但是沈琼说,“还是别见老人了,我怕我犯神经。”
沈琼最终只身去了京都,去找他的偶像白沛沣。
(十五)
要说起沈琼的师承,陈如意先生就是以评书见长。因此沈琼对评书的感情甚至比对相声还要稠密恳切。长缘社的书场子也一直是沈琼在管。
白沛沣正是京城北都曲艺圈子里,在评书上最拔尖的一位青年名家。京津两地说相声的那么多大师名家,沈琼唯独对白沛沣发自心底的佩服,这不得不说是对评书一份特殊的情怀了。
沈琼这趟来北都,并没想别的,就着白沛沣说书的场馆找了个宾馆住下,指着去听听白先生那两场书。结果头天白沛沣一散场就逮住了他。
“怎么茬儿?几天不见连哥哥都不认了?悄么几来听墙角都不打声招呼,听完不说赶紧过来,还想溜是怎么着?谁家规矩这么教的?”
沈琼干笑着赔了几句罪,“不敢扰您的。原本是想偷师学艺,这还叫逮个正着,好没脸,先生就放我走吧!”
白沛沣怕场口人多不方便,拧了沈琼的手直接够奔后台。“瞧你这恶心的话。认真想学书,回头就住我家里头。要只是过来散散心,也该哥哥领着你四处转悠转悠。你多早晚才上咱们这儿一趟啊?小谢跑的还勤快点,你可是贵客,轻易请动不来的!”
沈琼不好意思地笑,“先生又笑话我。我是真想您了,想听您的书。我就住您馆子旁边,就是想每天来听听您的书。”
这几句话说的庄重认真,语气里还带着几许微不可察的怅惘寥落。白沛沣哪儿有不明白的,老爷子办事的时候他虽然身不能至,该有的礼数全都托人带到了,事后谢杉也跟他通过气。只是沈琼不提,他也并不愿去勾人家的伤心。此刻见沈琼这样,白沛沣立刻不容置喙地开了口:“胡闹。现在就去把房退了,住我家来。我太太女儿现又不在,什么忌讳都没有。你上京一趟叫住宾馆,这是打谁的脸呢!再假客套我可真恼了啊。”
沈琼无奈,只好厚着脸住进人家里。
白沛沣是极细心的人。沈琼热孝未出,因此白沛沣并没有领着他去什么酒馆夜市大餐小肉,只在家做些家常菜款待他。又怕伤心酒喝了醉人,故而干脆连酒都没有招待一杯。沈琼嘴上不说面里不露,心底里是感动到极致的。那样矜重自持的人,当天晚上就忍不住趴在白先生怀里哭着念叨了好久好久的心里话。
“……老爷子疼我,惯的我都不知道规矩轻重了。那时候老爷子身上都不好了,我还不知死活地老搬动他老人家去给我们拉劝……我们犯了错,家法难道不该打吗?怕挨打,就为那点子皮肉之苦,我让老头炎天暑热地……哥,你说我是人干事么!……我悔啊……我真是打死都不冤枉……
“您说谁家有做子弟的这样儿?以前学书的时候我眼睛里没人,心气又高手脚又懒,师父教的我多有不听不服的小心思,这才学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您当我来这儿听您的书是为的什么?为的就是我后悔啊……师父那样高的才艺,一辈子传我一个,传到我这儿成了这副光景。他人不在了,我悔都没地儿悔去呀……
“您知道我们那地界儿穷,不像京津相声窝子,名家辈出,谁见了都说的着。我们那儿拢共我师父我大爷两位老先生了,我们还没珍惜,学艺不精。老先生不在了,心里头这份虚啊……就甭提了!没有人指点了,没人管了。这是什么滋味儿啊……”
白沛沣听他念叨够了,说舒坦了,这才抹着他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叹气:“你师父要听见你这些话,管保合不上眼,地下都睡不安稳。你呀,要是真这么悔天哭地的,还确实是对不住老爷子一辈子心血。学艺不精怕什么呀?继续学啊!谁还不是一辈子都学着来的?”
沈琼愣了。白沛沣微微一笑,“你要看得起,我指点你两句也不是什么难事。要不是辈分不对,就拜了师都使得。也没什么,你反正也叫我一声师兄,难道还说不着了不成?”
沈琼站起来,脑子里恍惚得一片空白。白沛沣和他不同门不同地,无名无分,竟然肯毫无吝惜地传艺!其实相声行除了自己的师尊外,也多有向旁人学艺的,比如他和谢杉,也受过许国瑞先生、石洁生先生等等名家的指点,但好歹这些都是磕了头认了干爹的,总得沾亲带故。如今白沛沣要教他,可能得着什么呢?
“先生……是当真的?”
此时此刻,他的男神白沛沣,一双淡淡的眉目在橘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温和疏朗,自有一番安静宁谧的禅意在里头。
白沛沣含笑看着他:“我行事说话从来没有不当真的时候。只是有一点,说了是学艺,可就是正正经经的,不是咱们兄弟平常玩笑胡闹了。学艺什么规矩,咱一清二楚。你沈少爷自个儿也知道,在家一向是长辈惯坏了没吃过苦的。我可不比你师父师哥好性儿,我这人心又狠,嘴又刻薄。你沈少爷要是在我这儿还想撒娇耍少爷脾气,可就甭做美梦了!丑话说前头啊,今天真应下来了,日后别抱怨哥哥太严苛不讲情面。”
这几句话虽然白沛沣是笑着和声细语地说的,但沈琼不知怎么,心就突突乱跳起来了。
“先生说哪里话。既然先生肯不吝赐教,自然是愈严厉愈好。”
“论理,你是真该好好管了。别的不说,你们那相声场什么光景?评书场什么光景?你的书场子能赶相声一个零头,我都不说这话羞臊你了。到今天为止评书场连人都坐不满,这还不该打啊?我小时候说书,师父天天拎着板子在后台盯着,先不论书,先看人,人要是坐不满,缺几个空打几下板子!中途要走了人,那打得更狠。从今儿起咱们这规矩也立起来。你跟着我去我的场子,我给你排场子。”
(十六)
头回在白沛沣的场子登台,沈琼原本是想说自己较比拿手的神册子,后又转念想着这是成本大套,够说好几年的,自己又不在北都长住,遂干脆改了《聊斋》。
这一改不打紧,正撞上白沛沣的绝活儿。白沛沣原先说聊斋说了好几番,什么《青凤》、《狐梦》,在北都可谓深入人心。白沛沣在后台一听沈琼竟然拿这个活儿,立刻就笑了——好小子,胆气倒壮!
效果可想而知。沈琼原本就紧张,观众又不买账,中途还真有拿脚走人的。沈琼自来心高气傲,如今在自己偶像面前现眼现到这个份儿上,死台上的心都有!自个儿都不知道是怎么磕磕绊绊说完这一段下来的。
白沛沣今儿不登台,专心跟后台磨沈琼。见沈琼下来,似笑非笑拿眼瞧他:“自己觉着使得怎么样啊?”
沈琼都不敢跟他对视,“泥到姥姥家去了。不知怎么,开不了书似的,说不开。”
白沛沣也没点评,仍然笑着问道:“走了多少人?”
沈琼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暗思他不是来真的吧?还没想好怎么答,就听白沛沣说道:“前台的账可记着呢,走了七位。我说沈爷,馆子拢共坐了几桌人?您再这么着,我生意可都让您赔完了。”
这话可寸得沈琼无地自容,涨红了脸都不知说什么好。白沛沣笑一收,站起身,“请吧沈少爷,桌子角撑着去!先领完板子咱们再说话。”
白沛沣的家法是老京城过去私塾最常用的戒板,材质却是极稀罕的沉水香,坚硬质密,古韵幽香。沈琼打眼瞧上去,第一反应竟然是好好的材料可惜了儿的,这东西要是雕珠子串手钏,谢爷准保喜欢。
不过这会儿没有那么多工夫给他磨叽的。白沛沣说了要打,沈琼半点也不敢讨饶,只能乖乖在桌子边伏下身子撑好。白沛沣走到他身边,一股极强的压迫感登时直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说过,走了人翻番。十四下。”
白沛沣打人极干脆,之前说了怎样就怎样,没有废话,没有多余的道理好讲。只是这戒板一落下来,沈琼就差点没瘫倒在地。
太重了。这木头沉得吓人,板子打在身上都是闷着声响的,跟平常在家里师兄拿什么扇子、竹片儿教训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没挨三五下,沈琼腰都直不起来了,腿一软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白沛沣也不骂也不打,也不催着他,就站在旁边静静等着。沈琼缓过这阵儿钻心要命的疼,半点都不敢耽误,抓着桌子腿抖抖索索爬了起来,咬着牙根又重新在桌子边撑好。
白沛沣拿戒板点了点他那扭曲走形的姿势,“背别缩着,屁股撅起来。”
沈琼眼前一片模糊,胸口酸痛难耐,差点哭出声。
白沛沣的板子继续毫不留情地砸下来。打几板子,沈琼就要躲一阵,歇几口气;白沛沣倒是不在乎这些,他觉得怕疼畏痛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要躲要歇都很正常,只是定下来的惩罚无论怎么样都要执行到底,过程如何并不影响结果。这么打打停停,最终还是十足十挨完了十四下板子。沈琼觉得自己的屁股估计肿了两圈。再看那沉香木戒尺,他只觉得浑身神经都在狂跳着作痛,先前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想着拿这玩意给谢爷串手钏!
白沛沣打完了,这才开始细心给沈琼说今天的书。
“我先不挑你的小毛病,先说骨头上的事儿。你觉得评书说成什么样儿,能算得上好啊?”
沈琼一面擦满头满脸的汗和眼泪,一面努力调整情绪回答,“远了说像袁老先生那样,近了说眼跟前的您,故事说的丝丝入扣,抓人,那就好了。”
白沛沣摇头:“一千个人说书有一千个样,你记着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什么叫好,没有个定论的,观众觉着好就好。可是不是说得热热闹闹满堂彩,人人说好,就准保是好的呢?我觉得也未必然。我自己这些年说书,倒是体会出来一点小想头,我觉得一段书说完了,观众今个儿听了咱说的,能想着回家去把原著翻出来看看,琢磨琢磨,这就叫书说好了。”
沈琼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被敲了一下似的,突然亮堂起来。
“过去把说书的叫什么?叫先生。谁的先生?是咱老百姓的先生。以前读书人少,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多,老百姓多是从说书先生这儿听来故事道理的。既受百姓一声先生之名,就不能胡说,说的东西要精彩、漂亮,更要能警人的。你说的书有警人的东西在里头吗?不能光听听,哈哈一笑算交代了,水过地皮湿,回头什么也没留住。这东西要经得起琢磨,首先你自己就得有主心骨在里面,你自己要把书先琢磨透了。别学袁先生,也别学我,你要有自己的。侯先生多少年前说过的,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相声尚且如此,评书更是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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