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师,您就是把我当外人,您一直就把我当外人。”
谢杉脑浆子都差点要爆出来,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攥住路楠的胳膊,边扯着他往外走边咬着牙道,“倒霉孩子,今儿让你真正当上‘里人’,你可别后悔!”
(十二)
这是路楠头一回进祠堂。这也是他们社搬了家后重新安置的祠堂。
谢爷虽是一时被激憋着气,但拜师是他们这样人入行最要紧的一件大事,该有的谢爷一样都不肯马虎。两位老先生自然是要请来压场子的,社员们能来的都来了;孙英做的主持人,引师是陈正晖,保师是郑昭彦,代师自然还是沈琼。
长缘社“正”字辈收徒弟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代师一律是沈琼担着。这也是那些小家伙们背地里都偷偷管沈琼叫“师娘”的来由。
原本拜师是该给师父和引保代都送点礼物的,全当束脩。但是谢杉一再跟路楠说千万别弄这些了,一套烟酒茶下来几百块,加起来就是一两千,疯了才在现在这种时候花这些冤枉钱。因此路楠的拜师仪式十分朴素,主持人引导着向引保代行了礼,这就来到师父跟前要磕头了。
谢杉端坐在古老的木头椅子上,微笑着抬头看路楠,“可想好了。这条路子有多辛苦,你是看在眼里的,别后悔。”
路楠的心跳得像要蹿飞起来。这样正式庄严的场合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即使面对亲生父母,他也没有屈过膝下过跪。
但是面对眼前这个人,路楠即将跪下来,将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并且一生不变。
仿佛一场盛大的冒险。
路楠却并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看着谢杉笑得牙不见眼,“余心之所善,虽九死而未悔。”说罢跪在谢杉面前的垫子上,虔虔诚诚磕了三个头。
谢杉受完他的礼,立刻就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顺手一个红包就递出去了,“进师门都有的,你问暮黎。”
路楠大急:“谢老师……”
“哎哎哎,要打嘴了啊!这孩子头都磕了怎么还不改口呢?”沈琼坐在一边的代师位上含笑斥道。
“师父……说好的。我都没有送束脩,怎么反而叫您给红包?!这不妥!”
谢杉无奈地冲沈琼笑,“你看我收的这,进门就是欠揍的样儿!这牛心犟劲的。”沈琼瞥了路楠一眼,又朝陈正晖挤挤眼,“不愧他师父的亲徒弟。”陈正晖忍不住笑喷了,绕过中间郑昭彦伸手去拧沈琼的脸。
暮黎赶紧上去帮忙把红包先揣进路楠怀里,小声安抚道,“这是师门的惯例了,又不独你一个。甭管什么话回头再说,哪儿有在正日子跟师父推推搡搡的。快别现眼了,收好,听话。”路楠这才委委屈屈看了谢杉一眼,收起红包道了谢。
在社里最低迷的时候添新人,大家的精神都格外振奋。尤其孩子们,原本和路楠就朝夕相处玩了那么久,如今总算名正言顺是自家人了,更是叽叽喳喳闹腾到不行。谢杉是对孩子最宽容最心软的,早先对路楠攒的火这会儿早不知散到哪去了,也懒得再跟小孩计较。
只是路楠的执拗和作死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路楠第二天就把撕碎了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那沓钱拿到了谢杉的桌子上。
“师父,反正学是上不成了,钱您看着办吧。”
谢杉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稍微稳稳心神仔细看了看,通知书上的大学名字正好还是沈琼毕业的那所名校,登时心脏就是一阵绞疼,差点呕出血来。
(十三)
谢杉的脸黑得跟锅底没什么差别,添上个月牙就能去唱包公了。
路楠头回看到谢杉这么生气的模样,一时间心里也打起鼓来,倒不像方才那么楞了,脸上带出些害怕的神色。
谢杉从腰间抽出竹骨折扇,点了点房门,“把门关上。”
路楠依言关了门,谢杉拍了一下大腿,“你过来。”
路楠这会儿是真的怕起来了。他和师兄弟们在一起待了那么久,对曲艺行当挨打的事是略知一二的,但从前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概念而已。
“师父……”路楠张了张嘴,又不知该怎么说。
“滚过来!”谢杉是真怒了,直接一嗓子吼道。
路楠一个激灵,再不敢磨蹭赶紧过去。谢杉伸手用力一拽,路楠站立不稳,一下子就扑倒在了谢杉腿上。谢杉将他长衫挑起来,要扯他裤子的时候,路楠突然开始剧烈挣扎,翻过手要挡他师父:“师父不要!”
谢杉一扇子就狠狠抽在他手背上,“还反了你了!手拿开。”
路楠手疼的一缩,一松劲的工夫裤子已经被扯下去了,登时感到下半截一凉,巨大的羞耻感涨得他脑子嗡嗡直响,他什么也顾不得,本能地又伸出双手挡住了光溜溜的屁股。
谢杉也不废话,“啪啪”就冲着他手心狠狠地打。没挨两下路楠就受不了了,想把手缩回去,谢杉却不让了,反剪着他的手就这么摁着打了十几下手心,直打得路楠高声乱叫求饶。“以后再这么没规矩,手打不折你的!”
路楠带着哭腔应了,把火辣辣疼的手慢慢收回来抱在胸前,委屈地小声抽抽。此时趴在谢杉身上,两只腿基本拖跪在地,手疼又使不上力撑一把,那姿势别提多难受了。谢杉却再不等他调整,一手牢牢箍着他的腰,一手扬起扇子就开始打屁股。
路楠打小儿懂事又上进,爹妈从来没这么罚过他,这样的挨打是他人生中头一遭。尽管扇子对于谢杉他们而言已经是很温柔的刑具了,但对于路楠来说,那疼的真是惊天动地死去活来。谢杉正在气头上,打得又快又急,很快路楠就撑不住了,只觉得屁股上跟着了火一样,疼得他想跳起来跺脚。
“师父!师父!别打了!哎呦~我不行了!”路楠的身子拼命想摆脱谢杉的桎梏,使劲向外蹿,几乎要滚掉到地上去。
谢杉用力把小孩揪回来,重新摁住,“这会儿知道求饶,早前主意怎么那么正呢?把你能的!叫你不上学!叫你先斩后奏!今儿说什么也没用,屁股先打开花再说!你给我撕通知书!”
“师父我错了!啊!哎呦!别打了~师父!我不敢了!……”
“你还不敢了?有你不敢的事儿吗?你撕通知书你爹妈知道吗?”
“不……不知道。”
“更该打!待会儿我就给你爹妈打电话,回家还该再挨顿揍!熊孩子不听话,多半是作的,打两顿就好了。”
路楠本来正哭闹得厉害,一听谢杉砸哏,一个没忍住竟然喷笑出来。
“哎呦呵!你还乐?可见认错服软是装的,这打压根就没挨够!”
“师父不要!挨够了!挨够了!师父……求你别告诉我爸妈,我……”
路楠说着忍不住心里一酸,当真哭了。
谢杉停了手,把孩子往怀里又抱了抱,任他趴在腿上先哭着。“这会儿知道难过害怕了?你也知道你父母能供你读书到今天不容易,干什么做这样任性的事呢?你能上大学不上,出来做事,怎么跟父母交代?长辈的心都是一样的,不需要你过早去挑什么担子,只要我们还有能力,都希望能给你们最好的。从今以后不许再提不读书的事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去报道,再出幺蛾子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路楠抽搭着抬起头,两手无意识地抱住了谢杉的腿,“可是……可是通知书都没有了……”
谢杉翻了个白眼,“一张纸而已。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也就你这样的小傻子觉得撕了通知书就能不去上学了。你的档案什么的早调到学校去了,这些你沈老师最清楚,回头让他给你弄,找几个人的事儿。”
路楠呆了半晌,突然扭过头幽怨地望着谢杉,“那您还打我!”
谢杉都气笑了,当即扳过他的身子,朝那红通通的小屁股上狠狠又扇了几巴掌,“小畜生!还不该打?还真是没打醒你啊!”
路楠这屁股才刚缓了一小会儿,此刻重新回锅,怎一个痛字了得,一时间又哭爹喊娘起来。谢杉边揍边训:“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别人我是只管学艺,不管旁的;但是你既然给我作,你的学习从此后也别想敷衍。我没上过大学,你沈老师可是你正经的学长。以后你的考试成绩都要在他那儿过目,他给你定规矩。要是不好好学没达标,跟学艺出岔子同罪,一样要挨板子!你听清楚没有?”
路楠此刻肠子都悔青了。他已经无数次地幻想时光能够倒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作死了。
“听清楚了!师父,我再不敢了,饶了我吧……真记住了!”
谢杉终于消了气。路楠一面抽抽一面手忙脚乱地拉裤子整理衣服,从谢杉身上连滚带爬地起来,然后站了离谢杉足有三尺远。他是真怕谢杉了。
谢杉好笑地摇摇头,“你暮黎师兄从来都没怕过我,你至于怕成这样嘛?”
路楠那小模样此刻堪称楚楚可怜,只是一开口仍然能气死头牛:“暮黎师兄身强体壮武功了得,您又打不过他,他当然不怕您。”
果然,谢杉跳起身抄起扇子就朝他扑过来:“小兔崽子,你看我今儿打不死你!你给我站住!还敢跑!反了反了!”
路楠开了房门一溜烟就跑没了影,那身手比挨打之前还要灵便。谢杉在那一刻想哭的心都有——为什么当徒弟的时候受欺负的是我,教徒弟的时候受欺负的还是我!这个世界还有好人走的道儿吗!
(十四)
很多年后路楠回忆起他所经历过的长缘社最艰难的日子,其实并没有那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觉。尽管大伙儿都在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尽管砸锅卖铁把社里唯一一辆车都卖了,尽管演员人手不够,能登台的都在车轮使活,每晚都是一番又一番地返场。
可是,好像没有人觉得疲惫和委屈。因为观众实实在在与日俱增,台上台下情绪激昂。登台的只想更卖力,不登台的卯足了劲儿想要早日登台。路楠自己也跟着魔一样,除了上课,余下的时候一日三番地往社里跑,拼了命地学。
其实他们做学生的,背起东西来比谢爷灵光,几百段活儿路楠花不了多大功夫就能背的滚瓜烂熟。但是光靠背是没用的,谢杉天天耳提命面,相声要说好,得会通精化。刚学艺的人最不会掌握的就是气口儿,尺寸;相声这东西娇嫩,一个气口把不准,包袱就响不了。路楠也是在那时候起明白了为什么全社学员的代师都是沈先生。沈先生做老师,讲的既精且准,心细而耐磨。每天路楠他们对活儿,沈琼是在旁边一口一口掰着,半点浮躁都没有。
路楠在那时就觉得,长缘社有股说不清的精气神在,人心里踏实。
所以翻过年来,当长缘社的名头已然响遍西都,社里天天人满为患、怎么加座都坐不下的时候,路楠也并没觉得很惊讶。
可就是在社团眼瞅着好了的关节上,陈如意一病不起。
陈正晖对老爷子的病是有心理准备的。老爷子心里明镜似的,就是一直不愿意去医院。私下里爷俩儿说过,这么大年纪,也做不了手术经不起折腾,白白弄的人不人鬼不鬼。所以老爷子一直就拿止疼片缓着,高高兴兴平平静静过最后的日子。
但是,沈琼不知道。
之前他们穷,观众也少,老爷子每晚上来社里看他们演出,给他们把关。演出完了沈琼送老爷子回家,社里车又卖了,沈琼想叫出租老爷子不让。“我知道你没钱。这样,咱爷俩儿啊,就溜达着回去,正好说说话。”这么着,老爷子每晚跟沈琼走着回家,从开春到盛夏。到天气转凉,社里人也多起来了,老爷子当时跟沈琼说,“如今好了,我也放心,天又冷了,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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