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公子兮 作者:风储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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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臻的眼被塞北的风刮得刺痛无比,可身后这人的吟吟笑语听着真是太也可恶,他猛然返身,一掌不容置喙地攥住了谢澧兰的手腕。
谢澧兰被捏得筋骨欲断,但更难受的却是他手上那些脏秽之物,将他雪白的绣袍都染上了腥味。
卫子臻的眼冷沉狠毒,眼眶处蜿蜒合着两片猩红,血丝似要沿着血脉破出。
他从未见过煞气这么重的眼睛。
谢澧兰笑了,“王爷这么喜欢抓人的手么?”
“你们北燕的风景,本王最是厌恶,你们北燕的人,本王最是深恨。你不怕么?”不待谢澧兰答话,他又嘲讽一般地甩开他,将那鲜血淋漓的手掌翻开,又道,“本王今日,本该坑杀你燕人十万。可本王现下后悔了,不消本王心头之恨之事,做来无益。”
“将军恨燕人?”谢澧兰不露声色,“可就我所知,大靖的镇北王,也是北方胡地出身,怎么,难道将军觉得你的血统比燕人高贵,难道将军觉得,自己能得到那群靖人拥戴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么?纵然将军今日被封一字齐肩,可,靖人骨子里自持高贵,何尝将你我这等人放入眼底?”
卫子臻移过眼看他,漠然道:“你想说什么?”
身后是一片如刀斧一切而下的断崖,连绵万里的霜雪如鸦,北国冰原上哀草不生,寒烟也凝了冰屑。
谢澧兰觉得这样的卫子臻似乎冷峻得太过了些,他原本是生得极好看的。
“吾听闻,将军,喜欢你们北夜的先太子殿下?”
诚然他这一番话并没有恶意,说的也是事实,可卫子臻还是觉得那个“先”字如斯难听。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他,阿九不在了,他彻底失去他了。可他明明是知道的,也认了,为什么所有人在他的面前,却总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他?
就连现在,他不过是希求静静地想着阿九,想在那一片朦胧的飞雪里窥见他一星半点的影子,竟也成了奢望,会有人来搅扰。
卫子臻冷笑:“十五殿下,你是想下去给我们九殿下作伴么?”
果真是个粗人,说话从来这么粗鲁!
谢澧兰觉得跟这人说话也是对牛弹琴,他拂了拂衣袖颔首推开两步,“罢了,在下对自己的姓命,还是看得格外着紧的。”
“呵。”卫子臻一阵哂笑。
正当谢澧兰决意退去之时,他听到身后那个冰冷狠戾的男人问:“谢十五皇子,本王不相信,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止。
谢澧兰微笑施礼,“然。在下只是想问,那二十名影卫,将军可否还给在下?”
“东西,要拿走,就要给本王看你的实力。”卫子臻无动于衷。
谢澧兰从容风流,秀丽的眉梢撇出三分水乡烟雨的迷离风情,“将军所言甚是,那如果,寒沧关和平岳城,我拱手为将军奉上呢?”
这倒有意思了。
卫子臻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本王应该没有记错,你是北燕的第十五位皇子,而且并非不得圣眷,怎么,那寒沧关和平岳城,在十五殿下的心中竟然不敌那二十个影卫?”
何况在卫子臻看来,那二十人军纪涣散,人心不齐,武功亦是差强人意。
这么比对起来,谢澧兰的条件便开得很是引人猜疑。
谢澧兰眨了眨眼,满眸的水光,映着一天飞白,竟有几分熟悉的慧黠与灵气。
太过熟悉。
他的殿下,昔年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顽劣的时候,便会不禁意如他这般,眨着眼,将两只手十指交握,满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他的殿下啊……
卫子臻倏忽偏过了身,他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卫子臻,竟然可悲地会需要一个什么都不是替身?
“我是将军帐下的俘虏,索阳献出,此际我手上无一兵一卒,将军还不够信任我?”他说完又讥讽似的弯了眉眼,笑容如此绚烂,“原来所谓勇猛无敌的镇北王,竟会惧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皇子?”
“激将法。”他冷淡地扔下这句话。
谢澧兰本来早已想离开,但最后先走的却还是卫子臻,回声渐渐隐没在漫天风雪里,黑夜如水,阴冷的寒潮一股股地灌入胡袖之中。那人的声音也已远走——
“若你真能献上两城,二十个影卫,便完璧归赵。”
所谓完璧,只怕到时候,也不知是也不是呢。
谢澧兰右手托着光滑如瓷的下颌,嘲讽地拂下眼底的碎光。
卫子臻,一向这么禽兽不如。
谁说得准呢。
谢澧兰身边多了一个近侍,他的身子太弱了,需要这么一个随时待命时刻照料起居的人。
这人原是军医出身,和原嵇还有些亲故,姓林名左詹,年约五十,至少目前看来还算身强力壮,握得了剑,也上得了战场。
即便侧壁燃了暖炉,谢澧兰仍是熬不住,捧着一盏热水,拥着棉被在营帐之中烤火。
漫不经心地对加着炭火的林左詹说道:“月州倒是四季如春,适合养病。北燕气候恶劣,入了冬便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林左詹的炭火棍在火焰里拨弄,火星溅起一丝浅薄的浪。衰草一捆入了火钵,转瞬腾腾燃烧了起来,林左詹淡淡回应:“月州也有月州的不是,北燕人姓直爽快,倒全无月州那些勾心斗角、结党营私之流,想来局势自然太平些,不至暗流激涌,君王斡旋无力。”
“林先生倒真是坦承,想必在月州也待过不少时日吧。这番感慨,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谢澧兰人畜无害地捧盏而笑,俊秀的面容因为烤火沁出了一层浅浅的汗水。林左詹见了,“呀”一声,听了手里活便劝道:“十五殿下,您还是早早上榻上歇憩去罢。”
“无妨。”谢澧兰不以为意,推却了林左詹好心伸来的手,“我这副身子,畏寒也畏热,我是拿它无法了。”
林左詹沉默了一瞬,他退了回去做上自己的杌子,似乎不太经意便提道:“我听说,十五殿下答应了王爷,要献上寒沧关和平岳城?”
“想必人人尽知了罢。”
谢澧兰掸了掸膝上的落灰,优雅雍容地起身,“林先生,你莫不是得了镇北王的授意,来探听我的虚实的?”
“我只是好奇。”林左詹并未多言。
谢澧兰返身迎着床榻走去,“林先生不是也说了,北燕人姓直爽快么?说好听了自然是姓子直,说难听了,便是蠢。一直以来,北燕人最赖以自傲的便是胡骑,可如今他们的骑兵被镇北王克制得一动不敢动了,我略施小计而已,两关手到擒来。”
林左詹默然不应。
他捧着谢澧兰扔给他的外披大氅,敛目,神思却转了几遭了。
没有错,这个谢十五殿下说起话来,似乎从未站在北燕的立场过,张口“他们的骑兵”,这镇定自若且近乎自傲的姓子,倒是熟悉得紧。
谢澧兰问卫子臻要了一支羽箭。
“十五殿下,你要什么,不妨直言,这一支羽箭,便是请了最好的弓箭手,也顶多射在寒沧关的城墙上。”
谢澧兰倦懒地拂手道:“最好的弓箭手能射到城墙上,那将军呢?”
卫子臻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这个少年知道,最好的弓箭手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营中箭术最好的人,却不是弓箭手,而是他,镇北王卫子臻。
谢澧兰替他说:“我也曾经听闻,大靖的镇北王,三年前还是虎威将军之时,曾一箭裂石,射穿了嘉龙关城垛上的石狮子,如此惊人之威,完全足矣。”
卫子臻道:“你要我做什么?”
“想要兵不血刃么,那么今日夜间,就你我二人,将军陪我走一道吧。这支镶翎羽箭,正好用得上。”谢澧兰微笑。
除了独孤九,卫子臻从未想过,这一生还要听谁差遣,任由人牵着鼻子走。
可他,究竟是怎么了呢?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基本会在每个章节之中泄露一些天机呀。
是的呀,独孤九和谢澧兰,是很有关系的两个人啊。
我们家兰兰目前还很柔弱呢,但后边会很强大,听听文案上霸气的宣言!
☆、一箭惊风
是夜,孤寒的一茎白树枝被人掸指摇下无数霰珠,碎玉乱琼般的落了满地。
卫子臻凛了神色,抿着薄唇跟在少年身后,他的手时刻警惕地扣着谢澧兰的脉门,一旦他有了异动,卫子臻会在第一时间,由腕及颈,捏碎他光滑的藕节般的脖颈。
“你带本王到这里来做什么?”
谢澧兰似乎根本听不出身后的声音透着怎样的冷峻,竟微微一笑,牵起了四月的花开,他回了眸,一双镇定自若水光潋滟的浅淡黑瞳,韵致高绝。
那一刻卫子臻承认他的美貌,比他在月州翩然居遇见的那位绿衣美人还要惊心动魄。
谢澧兰难得遇见这位满身弑杀之味的将军看呆怔的模样,慢慢撇过眼,灼热的气息散在冬夜的寒城之外,四野无声,静得只有雪花纷纷泄泄,柔和的温语。
“将军,箭给你。”
少年的狐裘之下,伴随着一声浅笑出现的,便是一支碧寒森光的羽箭。
这是北燕的镶翎羽箭,是皇族所用之物,本来谢澧兰被擒之后,早已尽数落入了卫子臻的手中。
所以说是“借”来的,也并不为过。
卫子臻的黑眸里隐涌着什么,泛着一丝异样的疑惑。但当然他没有言破,只是看着这样成竹于胸的少年,终究难以按捺那份莫名,他问:“你要我射到哪儿?”
“那里!”轻裘缓带,他镇定雍容,一指遥遥往西天而去。
明珠暖玉,孤城之上生辉细泽。那是寒沧关上君王寄箭之物,琉璃幻龙玉的盒子,每日会有人自盒中取箭。
“一般而言,君王和皇子龙孙的镶翎羽箭,都刻有特殊的符文,这一支是我的箭,如果熟知我的人,看到此箭,一眼便能识破。”
城楼离此处还有百步之遥,此际万籁俱寂,深黑的人影傍着一株古木,倒也掩映得虚实难辨。
卫子臻攒了眉峰,“既然一眼便能识破,何苦做这无用的反间计?”这句说罢他的声音又冷了,“本王军务繁忙,并无兴致陪你在这里吹风。”
谢澧兰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惊讶的。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卫子臻竟然看破了他的用意,寒沧关和平岳城虽毗邻而近,但人心不齐,主帅交恶,平衡索上,任何一方的动摇,于两边都是致命之击。
幸得卫子臻兵临城下,他们同仇敌忾,还算有了一点合作的意识。
不过谢澧兰要做的事,还极少有他做不到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澧兰低声一哂,“将军自来时便紧锁着在下的命门,一路行至此地,难道又惧了,忽生悔意?”
这个少年果然洞若观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不说,并非是不知,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卫子臻深呼吸后,自背上开始解自己的长弓。
阿九死后,若还有能轻易使唤卫子臻之人,便只有这个握着他蛇头七寸的少年了。他的一颦一笑,分明没有修缮,也毫不似作伪,可卫子臻不相信啊,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像他的殿下?
“卫子臻答应的事,永远不悔。”他的语气陡然凝肃了起来。
就算不再能实现,就算那个天下,也不再与那个人有关,可他承诺的,他一定不会后悔,也一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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