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瓮 作者: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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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自己在纽约的日子,不禁怀念起来。纽约繁华富丽,令人心驰,但他初到纽约日子并不好过,房租贵得吓人,做实习医生收入又不高,还要还助学贷款,第一二年在经济上捉襟见肘。有时候房租都快交不起了,他就把去洗衣房的钱省下来,把衣服拿到医院的洗手间自己偷偷洗;为了省水费,从来不在公寓洗澡,到慈善商店里买四五美金的旧衣服,掐着水果店里打折的日子去挑快过期但还没完全坏掉的水果。
到第三年他终于当上了住院医生,工资稍微高一些这才过得松弛舒服起来。那段日子很充实,可以说是一段难得的心无旁骛的时光,对于他的专业技术来说是很大的锻炼提升。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信心,即使没有了喻江,他也可以活着,他完全有能力独立地生活下去。
如果雪眉没有死,这样的日子可以继续下去。他或许会在纽约定居,从事医疗直到退休。他也许会挑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资助,或者领养一个回来,就当是为他造的孽还点债也好,况且人总是会害怕寂寞的,他也想找一个人陪伴身旁。
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再继续过那种生活。林雪迟想,Titus Lynch已经死了,至少真相找到了一半。如果他愿意放弃,停止继续和喻江玩这种追逐游戏,他可以安然回到从前的生活。
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真相注定让人痛苦,那为什么不能活在虚假的幸福里呢?
只要能开心地活着不就好了吗?痛苦一定会有的,可幸福却难能可贵呀!
林雪迟被这些拉扯的念头扰得睡不好。
第二天他耷拉着黑黢黢的眼圈回医院上班,实习医生见了大气不敢出一声,以为哪个病人给他罪受了。偏偏这天晚上轮到林雪迟在急诊值班,接了个重要的病人。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直接从救护车上下来的,进急救室的时候浑身抽搐厉害,两眼翻白,高烧不退,安定打了之后又注射了苯巴比妥,似乎抽搐得没那么频繁了。
林雪迟拿过脑部CT的检查结果看了看,下面写着无明显异常。他对实习医生说,应该是原发性癫痫,开点丙戊酸钠吧,留院再观察两三天。
这件事他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他还有一场大手术,做椎管肿瘤。他当初念博士的时候,在神经外科主攻的分支其实是神经脊柱外科,这是他的看家活。在纽约升主治那年,他做过一场全椎板切除,只带了一个泌尿科医生帮忙,整套活基本上自己干完的,结束合口的时候小关节突出仍然保持着非常完整的形状,主任看完了录像就在他考核报告上写了通过。
这场椎管肿瘤做的时间特别长,病人瘤包已经形成了哑铃状,从椎间孔长了出来鼓出一大包在外面,胸外科的实习医生从侧方进去后被恶心得差点当场吐出来。林雪迟当机立断先拿掉了颈椎外面那个大包,然后直接穿进椎管把里面小的切掉。进椎管的时候他手抖了一下,全场人盯着他大气不敢出,瘤包拿出来的时候他额头全是汗。
从手术台上下来林雪迟在值班室睡了一会儿,到晚上下班时间他就回去了,压根忘记了昨天晚上那个原发性癫痫还被扔在病房里。
结果第三天上班的时候,他还在更衣室里换鞋子,实习医生哭丧着脸就进来说,“Dr. Lim,前天那个癫痫病人说自己看不见了!”
林雪迟脑袋一懵,心里直喊糟糕,鞋子都没穿好就跟着他往病房跑。
病人家属在床边哭得伤心欲绝。
见到医生过来,年纪小的儿子站起来就朝林雪迟怒吼:“妈妈瞎了!这都怪你!”
林雪迟推开他走近床边,病人奄奄一息,五分钟前她经历了剧烈的抽搐。护士把体温计从她嘴里拿出来,焦急地说:“还有98度,体温就一直没有下来过。”
林雪迟从床头翻出病例来:“MR*做了没有?烧不退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您前天一直在手术室里……”实习医生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说。
林雪迟上前拨开病人眼皮查看眼球,“眼球还有感光反应吗?多长时间了?”
“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大概……五点半吧……”实习医生说:“我早上把她叫醒做检查,她醒来就说自己看不见了,眼科现在还没上班。”
“去做个MR,头部CT也重新扫一遍。立刻就去!”林雪迟盖上病例,心里晃过不好的预感。
(*MR:核磁共振。)
CT室里,值班医生对着显示屏摇头。
“是脑囊虫。你看那两个白色的小点,很明显的囊虫影。”
林雪迟觉得不可思议:“两天前的检查报告上明明说没有异常的。”
“脑囊虫里失明的概率是很低很低的,但这也很难说的,她的这个情况有点特殊,位置太不好了,正好在视觉神经附近,密度倒也不高,可惜了。”值班医生叹了口气:“赶紧先转去神内科吧,别弄得永久性失明就不好了。”
林雪迟顿时视线一黑,倒抽一口气。
值班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脑囊虫被误诊为癫痫也常有,你也不是神内科的,经验不足很正常。现在主要是先把她转去内科,看看怎么把病情稳定下来。”
林雪迟只觉得像浑身血都被抽光了似的,从头凉到脚。实习医生见他这样魂不守舍,先去找了神内科的主治过来接走病人,然后带着林雪迟去见主任。
脑囊虫也不是什么绝症,神内接手病人之后立刻准备手术,家属都被安排到手术室外面去了,暂时没有任何人来找林雪迟的麻烦。直到手术结束之后神内的主治才跑来和林雪迟喝咖啡。
“视网膜脱离了,找眼科的主治做了复位。”
林雪迟额头冒汗:“是我不好,耽误了最佳手术时间。”
“CT没检查出来,不能完全怪你。”神内主治拍拍他的肩膀。
“还能恢复视觉吗?”
“等她醒来再观察几天才能确定。”
林雪迟点头:“我会去和主任谈谈的。”
于是这个周末的时间林雪迟没能和Allison去看望Connie。他被叫回医院会议室里,律师西装革履地等着他。病人家属打算提起诉讼,状告主治医生失职和行为过失罪。医院方面本来希望通过调解了事,林雪迟也当面道歉了,但是仍然不能阻止病人视力大幅度下降的事实。
“如果要提起告诉的话,肯定会被鉴定为误诊,主治医生负全责的可能性很大。万一真的上了法院Dr.Lim的前途恐怕就很难确保了。”律师如实说道,“而且对方明确不接受庭外调解。”
外科主任叹了一口气:“所以光是钱还解决不了?”
“母亲眼睛几近失明,多少钱都弥补不回来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律师说。
林雪迟插嘴:“如果要打官司那就打吧,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来承担责任。”
主任瞪了他一眼:“那你想过医院的名声吗?如果官司闹大了,对于医院可能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计算过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林雪迟刚刚鼓起的勇气立刻被他浇灭了,他垂头丧气不再接话。
“我会继续和病人家属进行沟通,但我还是想了解一下,假如对方有所松动的话,医院方面愿意出多少钱来赔偿呢?”律师问。
主任说:“按照病人目前的身体条件,大概5000美金吧。”
“少了。”律师摇头:“打官司的话完全可以拿到翻倍的赔偿金。”
“那除了上法庭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主任问。
律师看看林雪迟,再看看主任,叹了口气。
第17章 死讯
周一早上,林雪迟在办公室门口见到喻江。
男人拎着电脑包,公事公办的样子:“前台说你八点钟才上班。”
“今天是八点钟的班。”林雪迟守着门不想让他进去,“有什么事吗?”
“院长让我来劝劝你打官司的事情。”
林雪迟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咬了咬牙只能让开身放男人进来,然后将门关上。
喻江没和他计较这点小心思:“早上没有手术吧?”
林雪迟很难堪:“我不是高中生了,不用犯错后老师叫家长过来。”
“我相信如果不需要家长来处理,老师也不愿意把家长叫过来。”喻江说。
林雪迟尖刻地反问:“你能处理什么?帮我打官司吗?还是干脆把病人家属都杀了?这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亲自跑来跟我炫耀自己有多大本事!”
喻江严肃道:“我能帮你聘请更好的律师,我认识法官,我可以请他吃饭和他沟通,我还可以代替你去和病人家属协商,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道歉。如果我不尊重你,我应该直接联系律师把事情解决了然后跑到你面前来炫耀,那才符合我作为家长的虚荣。”
林雪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需要你帮忙。”
喻江对他的冥顽固执已经习以为常:“那你就当我帮院长的忙吧。他可以失去一个员工,但不能损害医院多年经营的名誉。等我把赔偿金付了,你大可以辞职,揣着你的自尊心到地铁诊所里打工,既然你这么不愿意接受帮助。堂堂主治医生堕落成药房三流顾问,这要是你多年来梦想的目标,那就去吧。我反正也管不了你了。”
林雪迟遭受讥讽面色更差。他知道自己说的没有什么底气,他能考上医学院最初就是喻江帮的忙。从一个不起眼的本科生到成为美国医学科学院院士的弟子,没有喻江,他现在的一切都不可能有。要是真的想保持清高,他压根就不该当这个医生。到今天才来说“我不需要你帮忙”,实在显得有点可笑。
喻江没有直接骂他不知感恩,已经仁至义尽了。
林雪迟气得眼眶有点红。人活着实在是太他妈窝囊了。
喻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叹息着掏出手帕来替林雪迟擦擦眼角:“好了好了,说两句还说不得,越来越娇气。我是你父亲,我帮助你是你应得的,哪里分得那么清楚呢?”
林雪迟开口就控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出丑你可高兴了。”
“你出丑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喻江被他的口气逗笑了,搂过他来安抚:“孩子犯错那还不是做父亲的教育不好?你还以为人家会觉得我很有本事不成?”
“我不要你管我,你走!你不要管我!”林雪迟推他。
喻江任他打骂,也只能好声好气:“好好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等你真的有能力解决事情了,你要自己解决也没问题,对不对?人难免都有困难的时候,我也会有,人和人之间互相帮助大家共同度过难关不就可以了吗?你也会有能够帮助别人的时候。”
林雪迟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脸色这才好一些。
“这是在你办公室啊,我是不介意被人看到你撒娇的,只要你自己也不介意就行。”做父亲的笑盈盈的。
林雪迟的脸哗一下红起来,惊慌地把他推开。
喻江满不在乎:“好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一下这件事。免得你又觉得我不尊重你,我会先去和病人家属谈谈,跟他们沟通沟通。事情总是有解决的办法,没必要一定打官司。真的要上法庭,那我就只好去找法官了。你照常上你的班,别管了,好不好?”
林雪迟抿唇:“那你想要什么?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喻江说:“我希望你回家来住,你住在外面我不放心。”
“我可以自己独立生活,哪有三十岁的男人还和父亲住在一起的。”
“我为Titus的事情跟你道歉,那真的是我的疏忽。”喻江拉着他的手:“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愿意你有危险,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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