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 作者:冢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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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生脚下一晃,浑身发抖,满含阴鸷的目光,冷冷看向季德勤,恍若个受伤的稚子。忽而他耳边飞过阵掌风,迅疾打过,穿过季先生等人,击在季德勤胸口,众人只觉身旁有人窜过,眨眼沉香的赤虹剑已架上那季德勤的脖间。
“我在江湖多年,头回见你这般狂妄的鼠辈。”辩机先生甩衣摆踏入,抬手拱揖,“季先生多年未见了。”
季先生神情十分难堪,笑容僵硬,“自他离世,我们确有十年没见了。那日寿宴,实在抽不开身,后你又走的匆忙,没来得及相送。”仔细打量过辩机先生,诚然道:“多年不见,你倒是风采更胜。”
说完过场话,辩机先生眸光似刀扫向趴伏的季德勤,作请罪状,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季家公子的事,我越俎代庖,是行事太鲁莽。但这混小子话里太欺人,恕我不能忍。”
怀明墨缓过神,搬过圆凳,虚生刚坐下,心口憋闷得难受,忽地吐出郁结在心肺的淤血,眼前茫然一片白,昏迷前耳边充斥着嘈杂,屋里人好似慌乱在四处走动。
那日气到虚生吐血,隐世山庄一阵忙乱,幸而药王还在庄里做客,季铎瑞急忙请来人看治。好在虚生底子不差,先前因内伤造成的脏腑淤结,这回吐出积血,反倒成因祸得福,虽无法帮他恢复武功,却不用再担心会郁久成疾。
仲春渐暖的柔风,融进梅香桃味,杏瓣簌簌落如雪,从窗外飘进,落在虚生安然的额间唇畔。太阳东出西落,春日里风光大好,而虚生整整昏睡了三天,光照下他的肌肤剔透净白,像尊汉白玉睡佛。
怀明墨衣不解带地陪伴在旁,任谁劝说也不肯离开,三日来食寝难安,人有些清瘦,刚醒来的虚生乍然瞧见,吓了大跳,好像躺床昏迷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怀明墨。
昏睡的这几日,虚生其实也有意识,半睡半醒间听进榻边零星对话,所以瞧见那半人半鬼的模样,心疼嗔上两句。只是心尖人醒来,怀明墨偷乐还来不及,哪里听得进那几句带了关心的抱怨,忙着去通知同心焦守候的沉香等人,又去请荀克文来复诊,经药王多次保证,总算放下心。
虚生刚醒过来时,身子仍旧非常虚乏,睁眼不过一个时辰,吃过药后不久,又香沉睡去,如此又过两日,才精神了许多。
塞颗酸梅进嘴去苦药味,虚生目光聚在床脚沿边的兔子花灯,愣愣有些出神,他听到耳边细微的声响,侧头看了眼来收药碗的小丫鬟道:“上元节已经过了?”
小丫鬟拿着药碗,双眸低垂,恭敬道:“先生醒的那日,正是上元节。”
“竟这不巧。”虚生弯身揉捏有些发麻的小腿,目光略黯,似有若无地流连在花灯上,“小叶元来时留下的花灯?”
怀明墨悄声进屋,挥挥手打发走丫鬟,小心往床沿边走,脚尖触到兔子灯,弯身拿起又放到虚生肘边桌案,“你好像很想过上元节呢。没见你在别的日子上过心,小正月对你很特别么?”
虚生直起腰,拿着花灯把玩,若无其事地笑说:“师傅在找到我的时候,恰好是上元节。我从小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时,所以便把上元节这日当生辰。”虚生凄然一笑,放下东西,无奈道:“虽是如此,可总被事耽搁。”
怀明墨忽地站在虚生跟前,轻巧一拉,虚生上半身重心未稳,直扑进怀明墨的怀中。淡淡的檀香飘悠在鼻尖,怀明墨的下颚搁在虚生头顶,轻揽住怀里浑身僵硬的人,温柔浅笑道:“以后每年,有我在。”
贴在缎面上的双手一震,虚生缓缓放下两手,半晌没吭声,只闭着眼,额头抵在怀明墨腹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第79章
接连数日,荀克文都会亲自前来问诊,这会儿饭点刚过,算着虚生已吃过药,他照例赶来,途中遇到正与叶元玩得欢腾的季博儒,闻得他要去看望虚生,季博儒立刻提议同去,自然叶元也屁颠地跟在后头。
事情暂告一段落,晚汀馆又回到往日的热闹,一行人来到院里时,骆辰正与臧丽在过招。辛里站在主屋外看着两人的打斗,偶尔给臧丽提点两句。沉香则坐在屋檐上,手不断在空中比划,似乎在破两人身法,过会儿发现招式不过尔尔,略觉无趣,便用软布擦拭起赤虹剑,十分的悠哉。
季博儒站在庭院里看了两眼,对辛里奇道:“怎么人全在外头,里面没人陪么?”说完大咧咧往里闯。
辛里根本来不及阻拦,紧跟在后要拦人,却听前头传来“哎哟”一声。季博儒突然停步转身,直接撞倒在她身后的叶元,她扶起叶元后,嚷嚷:“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故意说响的声音,立刻引来院里丫鬟小厮的侧目,其实大家对主屋里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听到季博儒这般说,个个伸长脖子,好奇里头究竟发生些什么事。
怀明墨松开虚生,冷漠道:“乱嚷些什么,还不进来。”
季博儒故作惊讶变色,大声开口:“没打扰你俩吧?”
“我说你惹人嫌,你便会回去?”怀明墨口气不佳地说:“那好,辛里送客,好生把大小姐送回去,千万不可怠慢。”
脸色一阵青白,季博儒放开叶元,叉腰道:“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般态度,别以为有人撑腰,我会怕你。”
虚生听出这话有所指,轻笑了声,“几位请进。”
季博儒得意挑眉,大步跨入,嘴里得色地哼哼两声,也不等屋主相请,半点没见外,找了个离虚生近的位子就坐。倒是小叶元瞧着虚生脸色颇差,气息不稳,心里担忧其病势,比往常要老实不少,乖巧地坐在虚生身旁,头伏在他膝头。大米紧跟爬上虚生膝头,得寸进尺的往腿上一趴,倒头就呼呼大睡。
进屋照理先给虚生把脉问诊,好半会儿药王哼哼唧唧收回手,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这几日药王心情一直很好,每每想到自己连玉琼生都没治好的内伤,在自己医术下渐有好转,他就会忍不住哼上段小调。
“脸色瞧着好上许多了。”没人招待,季博儒自给自足地烧水斟茶,疑道:“老太太寿诞那会儿还能蹦能跳,好端端怎么突然受这么重的内伤?”
怀明墨插嘴:“这事说来话长。”
季博儒凤眼略横,入鬓长眉一扬,笑得洒脱,英气十足不输须眉,“嘿!拿这话打发我呀?且不说别的,有个词还真适合你,见色忘义。”
叶元抬头看眼虚生,懵懂地嗫喏:“见色……”小肉手拉晃虚生衣摆,好学地开口:“色是什么?”
虚生肌肤养的极好,稍有些羞红都格外显眼,愣了片刻,他张口娓娓道出的便是佛家经法,直把叶元绕得一脸懵逼。
屋子里安静良久,荀克文笑唤过叶元,看了眼虚生,欲言又止。花园里巧遇药王单独前往晚汀馆,季博儒就才想他是有意避开,当下瞧这情况,立刻左手抱起四脚朝天打呼的大米,右手拉过叶元,笑说要带他去吃点心,连哄带骗将人带走。
辛里往屋里看上眼,心领神会地屏退在外候侍的丫鬟,单独守在主屋外,当然屋顶上悠哉赏景的那位,他驱不走,也没必要赶走。
旁的人走尽后,怀明墨神情紧张道:“是不是虚生有隐疾瞒了众人?”久没听荀克文回答,他越发没底,急忙说:“荀叔叔先别唉声叹气,究竟怎么了?”
虚生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手心朝上露出手肘的刺青,“荀先生认识这刺青?”
荀克文手指颤抖,面色痛苦,指着这神秘图腾道:“我义女手肘上,也有这刺青。义妹曾说过,这图腾是她丈夫的家纹,族中的后代,无论男女都会纹上。我那义妹的丈夫是个武痴,她受不了才带刚出生的阿芜离开,后来落脚在我这。我有次碰巧看到阿芜手上刺青问起,才知道这事,至于其他,义妹不愿说,我也不好逼问。”
虚生激动地站起身,两手锢住荀克文手臂,“她……你义女可是我……”
“阿芜只是有个女儿,现在算来,应该刚满十八。”荀克文踯躅片刻,见虚生眼底光芒渐失,想虽说荒唐还是说出口:“曾有个男子来过药王谷,声称自己是阿芜的身生父亲,可是他的年岁比老夫长了许多,我瞧年纪做阿芜的祖父都足矣,所以便直接让谷雨请了出去。”
“先生口中之人,是否个鹤发童颜,粗瞧像是个修道人,容色清隽俊美的男子,那男子着一身玄色,头戴墨玉冠,腰间挂着块白玉龙爪形玉佩?”房顶上的声音正急促呼气,可说话的语调慢悠。
荀克文努力回想半晌,颔首道:“虽快二十年,可这人给我印象深刻,几乎与先生说得一致。”
“那便是了。”辩机先生长叹口气,倏忽地跳进屋,仔仔细细打量过虚生,“肖去华说你像,我还当他老眼昏花,如今看来是我糊涂。难怪了,老楼主待你这般好,看来他早知身份。”
怀明墨握紧那只暗里抓住他衣摆,正不住颤栗的手,极客气请教,“辩机先生的意思……”
辩机先生感念总算老天仁善,没太过惩罚老楼主,提袖掖了掖眼角,方微皱眉道:“老楼主是个武痴,一生痴迷武学,过了不惑之年遇到夫人。夫人她……当算女中豪杰,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不顾世俗看法,硬是要与老楼主在一块儿。老楼主起先是不愿耽误夫人……”说到这辩机先生摇头失笑,“夫人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说服老楼主。可惜本姓难移,大婚后,楼主他已然改不了姓子,沉迷在武学中,后来夫人受不了,生下大小姐,没过两年,在生下二小姐时,独自偷偷离开了。”
虚生咽喉干涩的疼,良久缓过气,颤巍道:“后来呢?那位大小姐呢?”
“大小姐爱上个书生,不顾老楼主反对,与书生私奔了。再后来,那书生带了最后口气,回到无知楼,楼主这才知道,小姐生下小少爷后,百日宴时遇到莲心慧姬,她打死了小姐,把小少爷抢走了。”辩机先生苦闷道:“楼主去找过小姐尸体,还有小少爷的踪迹,可是动用了无知楼所有力量,都没消息,这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虚生眼圈微红,忽然魔怔似得捧腹大笑,笑着笑着,神色逐渐变得悲戚,嘴角似笑非哭,低低呢喃:“她果然不是我母亲,原来我不是没爹娘要的东西……”
自说自话很久,虚生一把抓住怀明墨,甚是兴奋道:“你可听见,我有个外祖,还有个表妹。我表妹还在世上,我还有亲人。我外祖一直在找我……我的武功都他教的,我有个外祖很疼我……”渐渐地,他话声越来越轻,话声里带了丝鼻塞声,“我没有怪他,为什么他到死都没告诉我?我不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
有些情感在心底憋了二十多年,忽地倾泻而出,于谁都无法一下子控制,虚生宛若个稚子蜷曲在地上失声痛哭,全然沉浸在自己无穷无尽的哀恸里,半点听不到周围声响,嘴里来回喃喃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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