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旧事 作者:岩城太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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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平为求安稳,经过江南时改走水路,一个船娘渡他南下。
那个船娘一开始并不说话,后来匈奴人追上来了,要追宋清平与太子,她便划着船在湖上慢慢地行,一边划一边唱《诉青天》,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
匈奴人见她的船小,容不下什么人,只随便往船内捅了两枪,又见她这幅不经意的模样,竟然也轻易放过她了。
于是她划着船继续南下。
那时候宋清平带着沈一洗躲在船篷内,我坐在船尾,好像是保护他们的模样,可我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到。
船篷内四处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什么东西。
沈一洗小心翼翼的将手凑到乌篷的缝隙处,借着光一看,才知道沾染了满手的鲜血。可他又不疼,便知道匈奴人刺的两枪全都扎在宋清平身上了。
宋清平不但得忍着疼,还得在□□抽出的一瞬间将上边的血迹给擦干净。这个人这时候像没有心一样,□□扎在上边,就像扎在稻草上一样。
深夜的时候,船娘带他去一处医馆,那家医馆的大夫从来只会给人贴狗皮膏药,于是宋清平的那两个口子也就用狗皮膏药和绷带堵着。
我重活的那一辈子,在江南遇见的小船娘,打架之后小船娘带我去看的大夫,也就是他们。
正是因为小船娘上辈子唱过歌,我才知道她不是哑巴。
她说她装哑巴,是因为她是个唱丧歌的,唱走了家里人。上辈子她还是个唱丧歌的,而且唱走了整个国。
所以后来我不带宋清平去找小船娘,若是让宋清平再见她一回,我恐怕宋清平又要伤心。
那时候我还不让宋清平去小蓬莱,我还是怕他伤心。因为上辈子宋清平带着沈一洗到小蓬莱的时候,小蓬莱已经被夷平了。
小蓬莱不是什么名山,要夷平它还是很容易的。匈奴人将它围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出,只消放一把火,任这其中有什么,现在也都没了。
宋丞相是甘露十三年去世的,他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便在小蓬莱替宋清平安排了一些东西。只等他过去,他还可以过上宋家世代隐居的日子,说不定宋家后人也喊他什么老祖。
可是现在不成了。
于是宋清平又带着沈一洗往闽地去。
他们最终在海边荒无人烟的一个山崖上定居下来。
那时候宋清平带着沈一洗一共兜转了两年,才终于找到一个落脚之地。
现在我回过头来看那时候宋清平的逃亡,说起来是很简单的,其实好几次我都以为宋清平要死了。
在小蓬莱时,他与沈一洗被追兵逼到山崖上,我以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殉国的。
横跨南北,这么长久的逃亡,心姓坚忍如宋清平,却也耐不住了。
他拉着沈一洗的手,叹气道:“太子,我们回家去吧。”
沈一洗虽然早慧,但是也已经被一路上的情形吓得不成样子了,便问他:“先生,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宋清平道:“请殿下抓住臣的手,只消片刻,我们就能回家了。”
最后宋清平带着沈一洗跳下去,他终究还是想护着沈家的最后一条血脉,就给他当了垫子。
不过他忘记了,他那样厉害的一个人要活着尚且如此艰难,他怎么忍心让沈一洗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
我和沈一洗守着他,沈一洗又给他喂露水喝,三天之后他又活过来了。
宋清平睁开眼睛时看见沈一洗就乖乖的待在他身边,便问他:“几日了?”
沈一洗泪眼朦胧的掰着手指头算数:“三日了。”他对宋清平说:“我就知道先生是不会死的,因为伯伯一直跟着我们。”
看起来像是童言无忌,但我和宋清平都吓了一跳。
我是想老人家说小孩子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真的,而宋清平的第一个念头也恐怕是我。
他咬着牙,仿佛从牙缝里挤出那一个字来:“谁?”
“伯伯。”
宋清平继续问他:“哪个伯伯?”
他明明知道是我,沈一洗就只有我这一个伯伯,他爹沈林薄也就只有我一个兄长,可他还是要问。但他究竟是希望那个人不是我,还是希望那个人是我?
“画像上的那个伯伯,每次祭拜,爹都教我认他,我不会认错。”
宋清平叹气,仰面看天,唤道:“殿下啊。”
他这一声殿下不知道是叫谁的。
于是沈一洗唤了他一声“先生”。
而我也应他:“我在啊。”其实我一直都在啊。
沈一洗又道:“伯伯还在。”
宋清平问他:“他在做什么?”
“他应了先生的话,他说……先生,我听不清。”
我朝着沈一洗大喊:“我说的是我在啊!”
可是沈一洗却再也听不见我说话了,就算宋清平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但他还是带着沈一洗重新开始了奔逃的日子。
奔逃之前,宋清平在江南被捅的两个血窟窿已经烂了。他便在山林里生了火,将从前我做木匠活的锉刀烤过之后,再把腐肉给剜下来。那大夫送了他很多狗皮膏药,于是仍旧贴上去。
我想这比我被箭射死要疼,毕竟我都死了,而宋清平还活着,况且还得继续活着。
做完这件事,宋清平又抖擞了精神,带着沈一洗开始筹谋沈家的复国大计。
我这辈子时常想,我对他,是不是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负担与劫数?
若沈一洗没有看见我,没有听见我说话,那宋清平是不是已经带着他死在山林里了?也就不用活着受这么多的苦了?
此后沈一洗也再没有看见过我,我经常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也看不见我。
他们安顿下来之后,宋清平表面上对这种东西不大相信,其实他不死心的偷偷问过沈一洗,可是沈一洗却连谁是伯伯也想不起来了。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宋清平打算要给我们所有人画一张像,好让沈一洗能记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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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洗十岁的时候,宋清平教他认人。
那个坐得端正,表情肃穆的,是他阿爹沈林薄,后来人叫他哀帝。神态温柔,好像随时能化开沈林薄的肃穆的姑娘家就是他阿娘,陈晚照,后来人唤她一声静贤皇后。
皇姊虽然抿着嘴角,但是眉梢眼底都藏不住笑意,她还是朝阳长公主。魏檐死时官居二品,我朝遗老遗少提起他时,都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忠义公。
还有后来封了华阳公主的二妹妹,早年战死的沈清净,在岭南隐居起来的李别云。
多少年前燕都城里的少年人,现在全都变成画像上的人物,竟还就成了别人的长辈。除了宋清平,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他们也曾是少年。
宋清平也教他认皇祖母与皇爷爷,也就是我的阿爹阿娘。我很庆幸,母后去时仅仅是我不在她身边,若她活得长久些,到国都亡了,指不定她要多伤心呢。
沈一洗那天下午跑出去玩耍,在山林里的小溪边看见自己的模样,因此他说:“先生,我长得不像阿爹和阿娘。”
宋清平说:“你长得像你皇伯伯。”
沈一洗的皇伯伯就是我,我是察觉不出他与我有什么相似的,但是宋清平既然这样说了,我想总归有一些像的地方。
沈一洗看着我的画像,看了许久,道:“皇伯伯在笑。”
“嗯,他总是在笑。”宋清平垂眸,也并不去看画像上的我是不是在笑。
“皇伯伯没有谥号?”
宋清平给所有人都写上名号,唯独没有给我写,所以他这样问。
“怀,他的谥号。”宋清平骗他说,“先生……不会写这个字。”
沈一洗抓起笔墨,要给我题字,但是宋清平又不许他写,他说:“他的名字好听,写他的名字。”
其实我们这一行人,谁的名字不好听?
宋清平拿过他手里的笔,慢慢地写沈风浓三个字。临了手一抖,那一捺便描出去很远。
沈一洗在书案前捧着脸,看着我的画像:“我没有见过伯伯,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混……昏君。”宋清平一准是想骂我混蛋,后来又想想,在小孩子面前这样说不太好,便改了口说我昏君。
那一阵子宋清平正带着他看各朝帝王历纪,沈一洗对昏君这个词有一点儿概念,于是他问说:“那他大兴土木吗?”
“他没有。”
“那他鱼肉百姓吗?”
“他没有。”
“那他做了什么变成一个昏君?”
“他……不学无术,吊儿郎当。”
宋清平用这两个词说我,我认了。
沈一洗也信了,他站起来,怯生生的说:“那我以后不出去玩儿了。”
宋清平拍了拍他的肩:“是先生让你出去玩儿的,没什么干系。”
“那先生不许伯伯出去玩儿吗?”
宋清平一噎,从前他哪里有不准我出去玩儿?他简直是纵容我纵容到了极致,甚至还陪着我一起出去玩儿。
“天晚了,你去睡罢。”宋清平没法回他的话,只好教他去睡觉,等沈一洗走门去的时候,他又说,“记得背了文章再睡。”
但是沈一洗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沈一洗若是真的像我,那就真的惨了。
宋清平将铺展在案上的画卷都收起来,近似呓语一般,收起一个便唤他们一声。
我知道,他也很想,很想就这么随他们一起去了,这世道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
他最后收我的画像,指尖划过画像上我的脸。殿下、陛下的随口乱喊,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直接喊我沈风浓,他说:“你真的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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