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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旧事 作者:岩城太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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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朝堂之上 市井生活

 
宋清平猛地抬起头去看,因为摘了花随手丢到他的书上,引他的注意,确实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情。但当他的目光透过我的时候,我知道了,他还是看不见我。
 
他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去看书。
 
我也没有心思在庭院里到处乱跑了,宋府的院子我在我活着的时候就逛遍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心想到底是什么缘故让我能拿得住一朵花了,若我能捻起一朵花,那是不是说日后我也可以抱抱他?
 
我若是可以抱抱他,那他也就可以肆意的哭一哭了。
 
可究竟是什么缘故?是因为那时候我站在太阳底下了?
 
于是我又跑到庭院里去,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然后迅速跑回去摸一摸宋清平。碰不到,我的手还是什么都碰不到。
 
那就是我的意念,那时候我是不知道自己能摘到花的,我就是做出一个那样的动作,所以我得漫不经心地去碰一下宋清平。
 
于是我排除了所有的杂念,伸手去碰宋清平。
 
还是没有用。
 
莫非是我那时候吸收了天地之灵气?我一个鬼魂竟也能修炼成精了?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整日,最后只能得出结论,是时间的缘故。我要再能摘一朵花,恐怕还要再等下一个五年。
 
我摘一朵花用一只手,我要抱一抱宋清平至少得要两只手,这就要等十年了。可我又不甘心只用两只手抱他,我还想把他的脑袋按在胸口,这么算来,我起码还得再等四五十年。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宋清平睡着了,我坐在榻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试着漫不经心地伸手去碰宋清平。
 
我没想到宋清平突然就醒了。
 
他是不是被我弄醒的?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他醒来时做出的口型,无声无息的,喊的是我。
 
恐怕不是因为我碰到他了,他醒来是因为梦魇。
 
我死之后他就有梦魇的毛病,大概是因为我总是阴魂不散的缠着他。他从前睡得很好,我在他耳边说话他都醒不来,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他总在梦里惊醒过来。
 
这个毛病一直延续到他重活了的那一辈子,那一辈子我们一起睡,有的时候我睡得正香,咂个嘴都能把他吵醒。
 
醒来之后他就不睡了,继续跑到廊前去看书。屋檐下挂了一盏很昏暗的灯笼,他就坐在那下边看书。
 
我想起重活那一辈子,他捧着书在门前等我的时候,我问他书上讲的是什么,他说他没看进去。
 
那时候的情形是不是和现在一样?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作为一团气的魂魄,我是不会困倦的,所以我还陪着他在廊上看书。
 
风吹过,将他头顶的灯笼和手里的书页吹动。月光清皎,洒在庭院四处,散下一些树影来。我在月光下乱跑,有一点儿“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感觉。
 
我与宋清平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心有灵犀,这是很早之前我就知道的。
 
所以宋清平从来都察觉不到我在他身边,一点也不像话本里说的,漂亮的鬼魂和痴情的书生两厢长伴,他却连看都看不见我。
 
====
 
宋清平十年如一日的过,我也就十年如一日的陪他过。
 
沈林薄一直筹划着要把丢了的北疆给拿回来,可是还没等他拿回来。甘露十年,北疆就起先进兵了。
 
十年的时间说是很长,这十年内,李将军与陈夫子一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十年对各地的天灾人祸来说也都很长。
 
说是很短,因为朝上那些人都还没有完全的成长为什么厉害的人物。
 
后来人著书说亡朝是因为朝中人物青黄不接,话虽难听了些,但还是很对的。
 
这也怪不得沈林薄,世家子弟那么多,每三年殿试的人才也那么多,但是父皇的前车之鉴,他不敢随意用人,生怕招惹了女干细。
 
于是北疆进兵,领兵出征的是李别云与沈清净。
 
这十年里李别云未嫁,她继承父亲遗志,放出豪言说北疆未收,无以家为;沈清净拖拉了好一会儿,专为气一气小皇叔,他也说北疆不收便不成家。
 
此后苦战三年,沈清净战死云潼关。匈奴兵自此长驱直入,兵压长阳。长阳城在燕都城往西百里。
 
沈林薄亲征长阳,留宋清平与魏檐坐镇燕都。
 
宋清平是少年白头,从前我帮他调养过,每天熬章老太医开的方子给他吃,慢慢的就养回来了。之后没我在他身边,他自己也不在意了,就又长出白发来。这时候公务繁忙,他梳起发来,算得上是两鬓如霜。
 
他有时候戴黑颜色的网巾,却也遮不住。
 
宋清平遮不住的白发,就好像东流而去的大势,就算我活过来帮他养,也养不回来了。
 
甘露十五年,长阳城破,沈林薄被亲卫队护送着逃回燕都。
 
皇帝败走的消息传到燕都,城中乱成一片,百姓们往南边逃,想着要去岭南或是闽地。
 
沈林薄牵着太子沈一洗来宋府找他,沈一洗是二弟与晚照姑娘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侄子。照着我们老沈家取名字的规矩,沈一洗出生时碧空如洗,所以叫做沈一洗。一洗碧空,也是一洗乾坤澄明,可甘露十五年时,一洗乾坤也才六岁。
 
宋府的随从都被宋清平遣得差不多了,所以宋清平亲自给他们开了门。
 
他们来之前宋清平还坐在廊前看书,我在庭院里乱跑,心想就连我神通广大的二弟都救不回燕都了。
 
沈林薄看见他随手放在廊上的书册,稍微有一点怨他大敌当前、太过淡漠的意思,他问:“丞相打算如何?”
 
宋清平一边往堂前走,一边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长剑,他抽出长剑,朝沈林薄笑了笑。
 
大敌当前,纵是宋清平也懒得管那些君臣虚礼了。
 
沈林薄给他跪下:“我有一事要求丞相。”
 
十来年的时间,宋清平再忘不了我,总归也把沈林薄当成正经皇帝来侍奉了,沈林薄这一跪,他确实是慌了的。
 
宋清平再看了一眼沈林薄带过来的沈一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转身一拂袖,将案上茶盏扫落:“一个个的,全是这样。”
 
他心里怨恨,我知道。
 
我开了头,从我开始,我去北疆时,让他留在燕都看家;李别云与沈清净出征时,也让他留在燕都守着;沈林薄亲征长阳,仍旧让他坐镇燕都。
 
现在这个时候了,不教他坐镇燕都了,要他跑了。
 
仿佛他总是被护在后边的那个,其实被护在后边的那个人才最难受,他得亲眼看着一个人一个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一个人苟延残喘,难受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却还要为了什么国家大义。
 
沈林薄站起来,伸手拿走他的长剑,容不得他推辞:“已经安排好了,丞相带着一洗往小蓬莱走,从前宋家世代隐居在小蓬莱,老丞相在那儿也有所安排。李别云已经去了岭南,但恐怕岭南也守不长久,我只让她韬光养晦,就等着一洗束冠。我让一洗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不用,太子唤我先生便好。”
 
宋清平是要收他做徒弟。
 
宋清平若是当了沈一洗的义父,与我而言就是兄弟。我和他这么多年情同手足,沈林薄满以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要真安一个兄弟的名头,于我私心看来,确实不好。
 
于是沈林薄就催着沈一洗喊他宋先生。
 
到了临别的时候,纵使我二弟看事情清明通透,也忍不住一颗慈父之心,一面帮沈一洗整理衣襟,一面嘱咐道:“跟着宋先生走,要懂事,路上可能艰苦一些,你也要忍着些,不许给先生添麻烦,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记得出宫时父皇跟你说的吗?”
 
沈一洗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木木的点点头,回道:“记得,见人要懂得叫人,要先行礼,不能……”
 
“好了。”沈林薄最后问他,“还记得你母后的模样吗?”沈一洗仍是木木的点头,沈林薄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宋清平身边去:“去罢,莫忘,日后父皇要考你的。”
 
宋清平伸手去拉小孩子的手:“走罢,向父亲告别。”
 
沈林薄却摆手:“不必告别了。”他吩咐宋清平:“小孩子容易忘事儿,等丞相安顿下来了,记得画两张画像,闲时给他认认人。”他苦笑道:“你不记得我们了,但你总会记得皇兄的模样。”
 
宋清平却回说:“臣记不得了。”
 
这途中谁知道能有什么变故,山高水长,千难万险,七情六欲皆须摒弃。
 
那日宋清平带着沈一洗策马往南边去,我也随他们一起去。风吹起宋清平的衣袍,猎猎作响。
 
匈奴兵正从城的西边攻来,马蹄哒哒,好像战鼓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慌。
 
我回头看燕都最后一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燕都那样高的城墙也斑驳得不成样子了,守城的士兵,我年少时还与他们城楼上城楼下的喊过话,他们也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年轻的已经战死了。
 
沈林薄与魏檐领着朝中官员,手持长剑立在城楼之上目送宋清平远去。
 
在城后的河岸边,晚照姑娘与皇姊还有无数女官都投河殉了国,匈奴人残暴,她们想要保全最后的清白。
 
我曾经悄悄到宫里、到魏府去看过她们,她们还都只是风华正好的姑娘家,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殉了国?
 
还未开战,不是鲜血,是她们的胭脂将河水染红。
 
我朝遗老遗少撰书,说哀帝——他们给沈林薄定的谥号,他们说哀帝领兵战到最后一刻,却在最后一刻给匈奴递了血书。
 
他不是低头投降,他只是为了保全燕都城中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
 
我这个二弟从来心怀苍生,他很明白:兴,百姓苦,亡,百姓死。
 
他不想让百姓死,他终归还是天子,他这个天子一死,能不能换一城百姓平安?我不知道。
 
 
 
第60章 这章再一次讲到相思
宋清平带着沈一洗一路往南边跑。
 
沈林薄临死前给各州府递了消息,让他们务必以百姓为重,各州府第一回没听皇帝的话,各自组织了民兵作战。
 
但他们终究没能敌过匈奴的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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