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犯 作者: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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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啊……」柏安乔稍为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是确定没有危险了,那对本来绷得紧紧的肩膀马上便松弛下来。
「是啊。」这一切单兆源都看在眼内,稍为夸张了一些形体动作,用着散漫的腔调便调戏起对方来。「不过你的嘴唇挺不错的,软软的,做了不少保养吧?」
听到他说得这样落落大方,还在介怀的人似乎就有点小气。柏安乔尴尬地笑了笑,顺从着他的脚本便回应起来:「嗯,别再说了……」
「啊,是我不对。千万别误会了……」如此,便能有个符合一般人期望的收场。单兆源努力地郁动着嘴唇,摆了摆手,又拂去了仅存的一点诡异。「这样做可不是因为对你有意思甚么的,谁都可以,只是当时你刚巧在旁边而已。哈哈,你可别跟我妈说,不然我怕她要打我屁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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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柏安乔、母亲以及孩子,三个人待在这城市里,长久地享受他们的幸福生活。三年……不,或许五年吧?自己总会回到这里一趟,带回各种可笑的礼物,看着孩子的脸渐渐从亲近变得疏离。是哥哥哦,或许会被这样介绍,然后孩子不情不愿地笑了笑,转身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当中。
这就是单兆源所能想象的,最遥远的将来。
他一直认为这只是有待实现的现实,不过是时间问题,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他所想不到的是,生命中的转折点往往比想象中来得急促而不留情面,在他的情况里,那是一通电话——
在他的印象中,电话铃声总是吵闹不休的,像是怕你会错过甚么一样,毫不休止地大声催促。单兆源记得是个大中午,自己正为着那个不要得的问题躺在床上沮丧不已,根本不愿起来。
后来铃声又响了两到三回,他勉强自己把手伸到床下,去寻那个被随意丢弃的电话。他昨天睡得晚,以致现在睁开眼来时,视线尚有点模糊。单兆源按了下通话键,也顾不得对方是谁,便用着模糊的声音应道:「喂?」
「单先生?」那是母亲秘书的声音。
「怎么了?」她是个能干的女子,总是架着一副银丝眼镜,就像他母亲一样给人硬绷绷的印象。平常都是由她来安排自己跟母亲的行程和联络的,以致初时单兆源也以为,这不过是母亲另一次心血来潮的聚会的开始。
然而那并非如此。「我马上就来。」
合上了电话,单兆源拔足狂奔,也忘了有没有把门锁好,冲到楼下便招来了一辆出租车。这天阳光很好,照得地面一阵灼热,单兆源却像在白日撞到鬼一般,在整段车途中双手都颤抖不止。
他从来都不算是个和父母有缘的人。小时候丧父,少年时又与母亲分开,对于这些他从不表示甚么,寂寞、或者是哭泣,这些是从来都没有的。单兆源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够坚强,可现在看来,他只是压根儿不相信自己会再失去。
在这么早的阶段,失去他所有的亲人。
「单先生,这边﹗令堂的情况不太乐观……」医院的自动门才刚打开,尽责的秘书小姐便已扑出来把他护送到指定楼层,然而不论是她和蔼的声音或是安抚的说话,最后都像占线忙音一样无法被他的耳朵解读。
他不是没有想过那是危险的,四十多岁的孕妇,任谁都会说是个高危个案。不过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好,自我健康管理亦做得全面,加上又是第二胎了,他也就以为一切都会顺利。
然而她还是早产了,大量出血,溶血性休克……各式的名词在单兆源脑内盘旋,以致他一时分不清楚方向,单看到前方有个男人一脸担忧地向自己走来,他跟他有好久没讲话了,此时却一跃冲上前去,握着那家伙的领口便大声喝道:「你这个混账﹗」
那人还说了甚么呢?他忘记了。单是碰击的痛楚仍残留在拳头上,手臂亦传来了被拉扯的酸痛,他就这样被隔离到一角「冷静」下来,而他亦乐得如此。那仅仅是种逃避而已,被所有人远离,最好谁都不再凑近,如此也就没人会告诉他,任何使人遗憾的、不幸的消息。
他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在甚么时候?他们俩又说了甚么话?不久以前他才以她为题开过玩笑,或许不止一次想过世上没有她就好……各种的思绪在脑内纷扰,并没有甚么确切的记忆能把他安抚下来。天色渐渐暗了,他曾相信世上有项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的悲伤都不得在白日造访,在失去日光加护的如今,眼前渐变成黑色的窗户不免会让人感到害怕。
「源仔……」
然而柏安乔还是再一次走近,托着冰袋压在腮下,以这种狼狈不堪的姿态再一次凑近了他。他好久没正眼看过他了,自从那一次以后,所有的对话都在嬉皮笑脸中带过,单兆源亦认为这样就好,如此才能符合对方所期待的「日常」。
他希望一切都能像所有人期望的一样发生。
医院的灯光顺着走廊扩散开去,顺着狭长的墙壁投射出青青白白的光,有谁停在他面前了,他却掩面不顾。甚至连平静地呼吸都做不到,一时间他的身体似乎被大量的液体充盈,稍一晃动便会满溢。
「你恨我吧?」柏安乔的脸被冰冻得冷冷的,映着光管投下的白光,似是件死物一般,僵硬地凝定在面前。「我害死妈妈了。」
对方只是站着而已,而自己却还是伸出手去,把柏安乔掠到身旁。冰块在走道上四散开去,他人坐在长椅上,埋首在那人腰际,本想开口说些甚么,最后却先于对方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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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到了伤心处,往往可以不顾形象地丢尽面子。单兆源一把擦去流到嘴唇上的眼泪和鼻涕,袖子一片粘答答的,他却仍旧把手伸回去,柏安乔看了他一眼,马上便牵住了他的手。
他像个孩子一样,低下头,盯着那只牵过来的手。柏安乔的手其实有点老了,粗糙的,而且有点干燥,不过还是暖暖的,紧密地包围着自己的掌心。
站在黯淡的玻璃窗前,柏安乔露出了笑容,看起来是这么不合时宜的,却是这人唯一可以做的表情。至此柏安乔终于露出了丁点年长者的风范,悲伤,而又不显露在脸上。这掩饰好到单兆源亦不免有点怀疑,柏安乔对母亲的爱到底有多少?
「真小。」
然而那双嘴唇颤抖着,震得音节里亦带点抖动,单兆源感受着掌心中的汗,顺着柏安乔的视线看出去,不免有点错乱的感觉。婴儿们躺在塑胶摇篮里,或在哭泣,或在酣睡,或在蹬腿,或在笑着。大家都么这样健康而快乐的,唯有那一位躺在箱子里,缓缓地在管子间呼吐着,皱起了脸,仿佛连这样温和的光线都承受不了。
「嗯。」
他还未去看自己的母亲,却在这里凝视着新的生命。柏安乔大概是从母亲那边过来的,看着看着,不觉露出了难过的笑容。母亲经已没了,而她所带来的东西也亦不知道能不能恒久长存。婴儿的手掌极小,只有一个指头那么宽,偶然有点微细的郁动,一晃眼便错过了,必须再花费长时间聚焦才能注意得到。
「没办法啊,他来得有点早。」时间久了,柏安乔的脸亦渐见浮肿,似乎皮肤底下爆裂的微丝血管正不断渗血,渐而积累成青青紫紫的颜色,看起来也就分外悲惨。「没办法啊……」
单兆源又站了一会,时间已经晚了,婴儿房的灯光亦调得极暗。他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张嘴说了一句话:「是个男孩子。」
「嗯,她会喜欢的,她会喜欢的吧?」柏安乔又露出那个难看的微笑,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就要窒息一般喘息着。
单兆源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说不清是甚么滋味。柏安乔似是世上唯一、亦是最后一个了解母亲的人了,而他却是遥远的,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褪去,冲刷掉种种模糊的痕迹。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甚么时候?在哪里?说了甚么话?又或者,到底有说过话吗?是快乐的?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失望?
他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最后在母亲心里留下了甚么印象。
然后他看到眼前这张脸,有些话不自觉便说了出口:「她太贪心了。」
「咦?」
「她为甚么还想要多余的呢?」单兆源淡淡地开口了,像是个疑问,又似是种讉责。所有的话语循着唾液的流动滑向牙齿,这样便很容易了,他只需要说出口就可以。「她已经有一个了,为甚么想要更加多的呢?她是太贪心了,才会有这种结果。现在甚么都没了。」
「源仔……」
那张脸剎时变得极其苍白,单兆源知道自己已经伤害到那个人了,纵使是无用的,他却不希望唯有他一无所有。骨头枕在三角巾里发痛,他突然想起,其实他已经见过母亲了,她躺在那个铁箱里被搬运出去,那箱子就在他身边拐过,笔直地送入升降机中。
其实他是知道的,不过是不想去承认。
他甚么都没有了,而他不敢去确认这件事。
「还有我啊。」
这时柏安乔把剩下的一只手伸过来,抚上了自己的脸,冰冰的,却使得他两眼发热。亦因如此,单兆源才知道眼泪又已不争气地掉下来。握着的手紧紧的,几近于痛楚,却又让人感到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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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是种腐蚀液,轻便把所有防卫瓦解。单兆源意图藉着呼吸把所有的难堪抽回,不出意外地把自己弄得一脸狼藉。
他红着鼻子,苦着脸,这在医院里是很常见的。然而那对由始至终双握的手,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牵着走路这种事,却又说不上是平常了。
单兆源知道,他是在放纵自己。在这个时刻,说得上是不合时宜、不智,而且可耻的。至此他应该满脸愤怒,尽情咆哮,高兴的话,可以把他的敌人摇得七零八落,甚至是横空抬起,中途折断。理应如是,应当如此,然而那只手即使受过这种伤害,还是一如既往地紧紧牵引着他。
渐渐他都不知自己到哪里去了,是要处理母亲的后事?还是要把宝宝给接出院?原来都不是的,柏安乔沉默地晃动着手,带着他,步上了医院的水泥路。
「好冷。」一出门,空气一新,仿佛就此把死亡的阴影丢在后头。单兆源抬起他的红鼻子,在那一剎那冻得浑身发抖。
他终归是欢喜的,在失去亲人的如今,只要谁来给他一点关爱,他就自然会对那人微笑。
同情也罢,怜悯也罢,他用尽所有的机会,用力握紧那只伸过来的手。巴士的车程很长,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坐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亲近,似是生来便是一对连体兄弟,若是被切断了,必然会双双死去。
柏安乔始终都是沉默的,放任他的纠缠,平静地盯着重复不断地广播着相同广告的萤光幕,颇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这时时间似是静止了,而单兆源知道并不是的。遗产、孩子、产权、遗嘱……会有很多的问题待他处理,他却佯装全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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