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和明一边扫着他的头发,一边看着电视重播的《Face/Off》。那是个关於对换身份的故事。夏子弘看着看着,突然便说道: 「若果是我,你一定认不出来的。」
「怎麽会呢?」
「啊,一定会的。」明明是自己先说起的,一时间,却忍不住想哭的冲动。夏子弘感到自己真是莫明其妙,忍住了泪,却一再否定地说。「......你一定会认不出来。」
37
「最近你的感觉好像有点不同。」
工作期间突然得到一个评价。夏子弘猝然心惊,不小心失了手,一盘口香糖便倾泻下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他半膝蹲在地上,狼狈地扫着地上的残渣。口香糖、尘埃、碎纸......他清理着想要的东西和不想要的东西时,事情的始作俑者终於屈膝帮忙收拾了。
「哈哈,一夸便坏了?」麦老板微微一笑。今天刚好轮到他们两个人值班。
其实平常麦老板多数和另一个姓林的老板一起上班的。只是最近林老板不知道闹甚麽脾气,老臭着一张脸不愿来,於是麦老板也只好找别人拍夥粉墨登场了。
不巧今天那个别人便是自己:「那是夸奖吗?」
「嗯,怎麽说?应该也算不上是好是坏啦,感觉上就是变成了不同的类型。」麦老板稍为抬头,看一看天花板。根本没有人问到那般深入,他却一直止不住嘴地侃侃而谈。「刚开始来的时候就像一般的小伙子啦,吊儿郎当的,脾气也不坏,就是做事大手大脚了一点。现在可小心谨慎得多了,考虑也周到,就是显得保守了点,活力没先时那麽足了。」
「那个比较好?」夏子弘沉默了一下,突然便低声道。
其实他也不似是在问问题,反覆地只着意告诉自己答案。当了夏子弘廿多年了,无异现在的他会是最好的。只是Pinky入侵了以後他也不免会疑惑,到底对他人而言,有所转变的自己会否更好?
在飘泊不定的沉思间,夏子弘始终不能找到答案。同时他持续当着这样的夏子弘,已经二十一天了。
「你是刻意改变的吗?」麦老板皱皱眉毛,拍动着他的肩膀以示友好。「勉强自己可不好哦!我觉得你当你自己就好了。」
「是吗?」夏子弘勉力笑一笑。话虽这样说,但他可不确定麦老板指的「自己」到底是谁。
他觉得很累了。
可总是没法放开不这样想。
或许对他人而言,所谓的「夏子弘」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若是真相被揭破的话,说不定现在亲切看待自己的人,都会合力把他驱赶出去。只要会讨人欢喜、让人高兴就好了。无论是谁在里面,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为甚麽突然想要改变啊?」
麦老板似乎一直在观察着夏子弘的表情变化。他先是好奇的探探头,然後又故作轻松地笑开了来:「想要沟女吗?嗯?」
夏子弘轻轻的点头。他大概是在为他人而改变自己。反正到最後大家觉得合适就好,他做了些甚麽,又怎样做,根本就不重要。
虽然毫无根据,但夏子弘隐隐有个预感。Pinky大概再也无法回来他的身体了。
自从那场低烧以後,他的身体渐渐回复过去的感觉。既不会感到挤迫,也不会害怕,像平常一样睡眠,不用想像也不用担心醒来後到底还会不会是自己。这样的感觉使夏子弘很满意和愉快,只是心中的阴霾却是怎样都挥之不去。
事情一旦涉及到他人,也就麻烦多了。到现在他还不曾向谁透露,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不对,我喜欢的是男生。」他沉吟了一会,最终这样回答。
「你会歧视吗?」看着麦老板惊奇的眼神,夏子弘苦笑着。其实会作出这种坦白的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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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吗?」麦老板倒抽一口冷气,又徐徐地呼出来。那冒起就像烟雾,从他的嘴中吐出来,送走了那一丝感叹。
夏子弘想,自己大概是要被解雇了。麦老板的迟疑,只怕是基於不好开口。
「其实我也是啊。都好些年了。」
只是那个回答过於出人意表,一时间,让夏子弘也不知怎样反应。
「我隐瞒得有这麽好吗?我以为都有够明显的了。」反倒是麦老板眨眨眼,显出一丝惊讶。「你说,一个男人四十几岁还不结婚的......别人七十多还都会跑去生孩子呢。」
「不,不是有戒指吗?」夏子弘确认了一眼,便指着他无名指上的装饰道。
「啊,那是那家伙迫着戴上的......」他瞬速地打量了夏子弘一眼,然後便道。「都说出来也没关系吧?姓林那位就是我的伴侣。」
虽然说着是被迫的,可麦老板脸上却始终带笑。夏子弘看着看着,心里便觉得不舒服。似乎是他手里正拿着糖果,却老不让自己吃到一样。某种近乎幼稚的情感,瞬时充斥心头。尽管知道是无理取闹,但夏子弘还是感到生气了。
也不知脸上有没有表露出来,麦老板收起了笑意,又再探问道:「嗨,那个......你入门多久了?」
夏子弘低着头,曲着手指数了数,最後竟然不想答他。
「嗯,还没多久吗?」麦老板挨身凑近了点,似乎忘记了地上的货都是他的钱财,鞋子一踏便踩在半片口香糖上。「喜欢甚麽类型的?」
「那个......」
其实他喜欢甚麽类型的,他自己也没有想过。想起阿颖,想起以往的女朋友......夏子弘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同志间的分类法似乎与常人不同,一时之间,拿不住要用甚麽话推搪过去。
「啊?难道还没和谁来往过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打来,夏子弘一时愣了,不知要怎麽解释。现在在交往的人叫樊和明,不知道算甚麽类型,而他只希望他也喜欢他而已。
「不......」他喜欢甚麽类型呢?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吧。
接过了他的回应,麦老板轻挑地一笑。把口香糖们放回原位,拂拂尘,又当作没事的开售:「哦?刚吹了?」
「没有。」夏子弘检起了被踏过的一片,扫了扫,也当作没事一样插了回去。
「哦?」似乎是质疑他答案的真确性,那一声拉得长长的又充满疑惑。麦老板瞄了他一眼,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
夏子弘走回了原位,做着他日常的工作,准备当回平常的他。然而麦老板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他打开帐本,核对着几个小时以前帐面的出入,可那些数字就像他鼓动的心思一样,大幅地上下浮动。
他看了麦老板,在说话的时候,对方正好在点算着架子上的啤酒:「......只是甚麽改变都不做的话,最後还是会被对方厌倦的吧?」
「诶?」
「老板和林老板并不是这样吗?」他低着头,不过还是在面上显露笑意。「没甚麽,我想问来参考参考而已。」
麦老板站在打开的玻璃门旁,冰柜里吹出的冷气凉凉的,他却没有闪躲,就这样站在原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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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在谈怎麽样的恋爱?』
在回家的路上夏子弘突然想起了某段对话。心里动摇的刹那,车子亦开始大幅度地拐弯。不可避免地,他的身体偏左便和别人发生磨擦碰撞。
「啊,对不起。」
在肩膀擦过的瞬间,道歉的话便自自然然地吐了出口。那几乎是无意识的,近乎本能的话。反正不对的总会是他,即使毫无悔意,他总是能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他拿紧了扶手,嘴唇却不觉念念有词。那对话似乎并没有被留在便利店里,夏子弘嘴唇乾涩地,默念着属於他的台词:「很糟糕就不可以吗?」
隔壁在讲电话的女士大概被他干扰到了,凶狠地厉了他一眼。夏子弘想起了麦老板当时的神情,隔了一重烟雾,看起来柔和而充满怜悯。他甚至还记得对方的那一套动作,先是微微偏着头,摸了摸腹侧,然後再向自己苦笑一下。
『不会。』
夏子弘不知为何很在意他的评价。其实麦老板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他甚麽都不知道,也不见得会了解他的痛苦。
『如果有甚麽事,你可以跟我商量。 』
不过对方却这样跟他说。
『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虽然根本不可能跟他坦白甚麽,夏子弘心里一宽,却觉得倍受安慰。
不过那只是暂时的。
巴士很快便靠站了,车上马上传来一股阵痛般的骚动,尔後人们往纷纷往出口涌去。夏子弘亦在这推挤当中被赶了下车。其实那正是他的目的地,不过在视觉效果上,他就像是被强迫了一般不情不愿。
夏子弘下了车又顺着人潮拐了弯,到了一个体面的商场又找了个亮丽的入口停下。在门口站岗的推销员一见到他马上便笑了,哈着腰便向他推广道:「先生,有兴趣健身吗?我们健身会现在在做优惠哦。每月只需付一百九十元会费,就可以享用原本价值......二百九十......呃......」
夏子弘笑了笑,扬一扬手中的会员卡便进了门。那个推销员正说得兴起,见到了卡片,一时间嘴巴却像卡住了,漏出的宣传语一节一节的,然而也没有办法马上停止说话。
夏子弘进了门便一径直走,跑到了更衣室,放下了袋子又换上了运动装。最近他每天都这样,下了班便匆匆赶来踏上跑步机。顾不上疲累或休息,每每要过两、三个小时才舍得休歇。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是觉得不可以松懈下来。
完成一套运动以後已经九点半了,夏子弘草草冲了个澡,便踏上了归途。途中他又经过了那扇门,见到了那个推销员。那个人一见到他,反射性便道:「先生,本月加入......」
他大概是连他的脸也没有记住便亲切地笑了。
那不过是件小事。
回到家时,樊和明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转个头来便说:「回来了?雪柜里有留饭菜,你拿出来翻热吧?」
话虽然是这样说,不过就在夏子弘把鞋子脱掉时,樊和明便已率先跑入厨房把饭菜塞入微波炉中。等待的时间十分短暂,回过神来时,夏子弘便已坐在香喷喷的饭菜前,而樊和明正缓缓地把他的热汤给捧出来。
「最近都工作到这麽晚?」樊和明刚把汤放下,便露出了笑容。拉开了椅子,就坐在桌子的对面看他。
「不。」夏子弘拿起了瓷匙勉强笑笑。「去做了点运动......」
「是不是太辛苦了?最近你好像瘦了。」
每天这样过量运动而缺乏休息,不但不能培养起肌肉,反而使人显得脸色憔悴,而过份精瘦。夏子弘明明晓得这个道理,却又忍不住变得焦躁起来。桌子下的手握了又松,黏黏的,都是湿淋沐的汗。
「不要太过勉强啊。像过去那样胖胖的不是也挺可爱的吗?」樊和明只是说了些关心的话而已。
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觉得被否定了。心头猛地一震,连带桌面亦随之抖动起来。他握紧了拳头扬高了声,一张嘴便喝道:「不要再说了!」
出其不意被呼喝到的樊和明,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愕然:「怎麽了?我只是......」
「闭嘴!」随着声线,拳头亦开始横扫开去。铿锵一声传来,夏子弘低下头去看,却发现一盘饭菜早已经碎在地上。
夏子弘再抬起头来,樊和明站在对面,甚麽话都没有说。他有点捉摸不到对方的态度,也就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本来只是有一点伤心而已,渐渐地,却变得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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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从来没试过这样害怕,浑身颤抖起来,一双腿却钉在地上不会动。此时樊和明尚未有任何表态,就像一头蛇一样,目光深邃地打量着他的猎物。夏子弘才刚发了脾气马上又後悔了。记忆中他们就从没有吵过架。Pinky总是笑嘻嘻的,得体地处理掉所有相处的问题。
如今怕已是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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