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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垢 作者:宋二间/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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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数字让他想到了自己,又想到幼年时算命僧的那一劫之说,忽然觉得无比地讽刺。
 
    然而校图书馆的馆藏有限,他没有找到青城法师圆寂的那日,也没有找到有人被凌迟的那日,他只在一份一九二七年三月五日的报纸上停住了目光,报纸的角落发出一份新闻,讲的是城中一位名伶小凤楼两月前病死家中,其班主图谋钱财将其抛尸乱葬岗,而后被巡警逮捕真相大白的事情。而令人遗憾的是,警方并未找到小凤楼的尸首下落,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无数戏迷与旧友前往他的故居哀悼。
 
    新闻还附了图,是小凤楼生前男装打扮的照片,而正是那张照片让王笙的手不住地松开了报纸,一瞬间甚至停了心跳——
 
    这位尸首无踪的戏子小凤楼,正是那自己有过两面之缘的奇怪青年。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走出图书馆时又是晚上。人间还是同样的人间,夜晚还是同样的夜晚,但王笙此人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了。
 
    他发现那些庆祝千禧年的彩带与小灯不知何时已被人摘去,新的一千年才刚刚开始,人们就已经习惯。千年前,这个城市的人是否也是如此呢?
 
    不管怎样,这里上演的一幕又一幕滑稽戏码都是一样的。对这个世界,他曾感到无比地疏离;而后,想到那百年间飘荡的种种,被人所知的,不为人知的,他又感到唏嘘非常。
 
    他依旧不相信鬼神,但他已经不再觉得陌生。他开始在想,自己降生到这所城市或者就是一段缘,当他低头,迈着步子走过这篇苍老的树林时,或许近百年前的自己也曾这样走过。
 
    或许,他还会抬头,看到一个形容诡异的青年。
 
    王笙看见了小凤楼。或者说,王笙的前方,站着那个与死去了几十年的名伶小凤楼长着一样面孔的青年。
 
    王笙停驻了脚步,可他并不感到害怕。良久,他露出了勉强的笑意:你好,是你拾去了我的佛珠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肯定,但是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青年点点头,他走上前,沉默不语地将手上的念珠交还给了王笙。王笙注视着他,他想到鬼是不会有影子的……但月光与路灯的交织下,他能看见青年脚下的影子。
 
    但他即使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肢体,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腐朽与冰凉。奇怪的是他真的不怕,心中甚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柔情。
 
    他要走。王笙叫住了他——凤楼!
 
    青年惊愕地扭过了头,他瞪大着眼睛,无措地望着王笙。王笙连忙拉住了对方的衣摆,他顾不上害怕:你是凤楼,唱戏的小凤楼,对吧?
 
    青年想了很久,仿佛是在从记忆深处里挖掘出这个名字。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皮肤在夜色里青白得将近透明。
 
    自己面前的不是活人,王笙很明白。但他无所畏惧,继续发问:你认识青城法师无妄,对么?这串佛珠,是他的遗物。
 
    凤楼依旧无言,罢了,他还是垂了头,是肯定的意思。
 
    王笙没有注意到他那似有似无勾起的惨笑,他咬住了唇,最后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青城法师最后没有成佛,为的只是一个人。那个人因他而死,却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段记载上面——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么?
 
    夜风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夹杂着沙土与落叶,一瞬间风声盖住了王笙的呼吸。他拉着凤楼衣摆的手被猛地挣开,他不知所以地看着面前这并非活物的青年,听见他嘶哑如尘封已久的声音,在风声中浅浅回荡:他是我的故友,与无妄……也算是旧识。
 
    凤楼从怀里套出一截不足半寸长的物事,放于王笙手上:这是他托付我带给无妄的东西,我带了,我也可以走了。
 
    王笙回过神来时,目光只追得上那凤楼的背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被拉得细长的影子,发现他走路的姿态不太像一个戏子,倒像是一个军人。
 
    他低头揣摩对方给自己这物,拿在路灯下看,很快就辨认出那是一支残香,小指粗,其色如墨,与祖母平日所焚的佛香有所不同。
 
    凑到鼻下,他居然能记得:苦到甜腥。
 
    梦中,他不少次见到过一双开启的唇,呢喃间呵出的就是这样气息的青雾,那味道他太过于熟悉,与这残香的气味是别无二致的。
 
    十
 
    回到家,王笙的祖母已睡了。青城的夏夜闷得人喘不过气,方才扬起的狂风并不能吹散什么。室内,桌上放有半牙切好的西瓜,初夏的西瓜瓤里还带着粉白,没什么甜味,闻着比吃着好。
 
    这是祖母留给他的,他坐下身看了看,却没有任何的胃口。这栋建筑很老,一楼更建得狭窄。不知不觉,他在此生活了三十年,可他依旧弄不清它的面貌。
 
    佛龛处飘着淡淡的青烟。祖母在今天上过香,香炉旁还放着新置的贡品。王笙起身,他与弥勒相对而视——我佛,你也食这人间的俗物么?
 
    一张慈悲面盯着他但笑不语。
 
    王笙自嘲地笑了笑。他拔走尚未燃尽的佛香,神差鬼使般,他掏出那截墨色的残香,直直插入了这香炉。
 
    凤楼的故人,也是自己前世的故人——真的是那个刑台上的罪人么?他点燃了这香,果然,幽幽焚出的是那浸入肺腑的苦。
 
    流转的苦雾中,他再一次入睡,这次他的梦里则是全盘不同的景色。
 
    金子问站在高处,他察觉这里的天变了。生时,故国的土地上没有那样多的城市,夜空是漆黑的,银河从头顶横穿而过,白得发亮。
 
    这里的老人们同样不习惯这城市的夜空,他们见不得霓虹,也见不得高楼。夜幕里,灰色的粉雾比黑暗的成分更多,甚至和白日无甚区别。他们常说:恍若隔世。可对金子问来说,他不用恍若隔世,他早已不是自己。
 
    几十年在阳间的独自行走,打磨掉了他灵魂中最后一点属于金子问的成分,他盗窃了凤楼的皮囊,也失了金子问的魄与胆。没有金钱,枪支,军队,府邸,家人——他空无一物,他变成一副躯壳,连无妄都不再识得他。
 
    死去的前十年,他恨过;恨之后便开始想,想得要发疯,疯过了又开始恨……终于,他不恨,也不想了,他从王笙降生守到现在,只是想看着那人的今世能够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一段记忆,他咀嚼入味近百年,而和他共担这段记忆的人却早已超之度外。或许今世的王笙能想起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又何如呢?他宁愿他永远不要想起,就让罪孽无边的金子问活在自己独自的记忆里吧。
 
    彼时的无妄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他不会选择在圆寂前想方设法抹灭了关于金子问这个人的一切。几十年后,金子问再也没有从任何一个世人的嘴里听闻过自己的名字。
 
    他脚下是青城最后一面旧时的古城墙,它挡住了这城市向前的脚步,就将要被拆了。
 
    它与他,都这样无声息地消匿在了历史的车轮里,他们同病相怜。
 
    他将陪着它看这旭日东升,陪它看这昼夜消亡。
 
    城墙下,王笙的梦醒了。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与之前的所有噩梦都不一样,它安稳祥和,像从苦难中破茧而出的唯一一点甜,在那弥漫着甜腥苦雾的世界里让诱出一道光。
 
    那光的中心是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楼阁上的视线总是俯视那人,这般看,他的帽檐投下一片影,只露出粉白的下巴颏与脖颈。宝蓝色的大麾下,手上握着一打白晃晃的物事,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他在笑。
 
    他扬起头时,眉如青山,眼若碧水;一颗透亮通红的朱砂痣在眼下也灵动起来。
 
    男子笑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每年的元月一日,男子都在自己的房门前收到一叠打好的年糕,也就在那时他笑得最为真心诚意。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蛮横的活阎王有这样软弱的爱好,年糕让厨子蒸好了蘸白糖,说是送去给几位夫人,其实都是他自己给吞了个精光。
 
    有一年,男子吃坏了肚子。他躺在床上,一面气急败坏地骂娘,一面又掰着指头算着僧人归来的时间,他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要是他敢诳我,晚一天回来……我就让他好看!
 
    可当僧人返程的时候,他却捂着肚子一步蹦起了床,跌跌撞撞地就冲到最高的阳台外去等着了。男子面朝僧人必经的小道,揉着肚子能等上一天。
 
    这些事情僧人都知道,但他不说,他也不说。
 
    他知道他是不讲人性的魔,却和他相安无事地处了整整八年。八年,男子征战沙场,一双不善持枪的手被磨砺成取人性命的铡刀,他看着他从少年长到青年,乌漆漆的鬓发过早地白了,他知道他杀孽太多,终究不会得什么善终。
 
    他的堡垒越来越坚实,而手下的亡魂也不计其数。这世间,男子别无所求,只求僧人一个还俗陪伴自己一生。
 
    一日他浴血归来,看着满目的残尸,僧人终是忍不住:你若放下屠刀,我愿为你还俗。
 
    高楼上,他弃抢斩手,真的发了毒誓。僧人没想过男子会答应自己,即使他连男子的名讳都不愿提起,但男子却早对他情根深种。
 
    一粒朱砂,透出了血光万重。他看他颤动,差点将其看作泪珠拭去。但这凶残的恶徒又怎么会感到真心的悲切?他是自己一手造成苦果,只有他身死才能终了他的孽。
 
    梦到此戛然而止。
 
    王笙猛地睁开双眼,发觉泪水浸湿了脸。他竟是在餐桌旁坐着睡着了。他对着这个梦回味良久,一点一点地咂味,他理出了头绪,可又没有全然读懂。
 
    那残香已尽,是真的尽了。香炉中,只留有面上一层烧白了的垢。这垢拈在手上,无色无味,忽地就散了。
 
    屋里无声地沁入了日光的暖,他的泪痕干在脸上,他再问佛:无妄亲手将自己的至爱推上刑台,所以他成不了佛,是这样么?
 
    佛依旧不会作答,它僵笑的嘴脸表达不了任何情绪。王笙垂目,脸上重现出了前世无妄的神情,他不知道前世的无妄将死之时,手握那人残骨做制的长生香,也是这样望着心中之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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