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泰雅漠然地摇头:“你还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你不明白我一个人过得多辛苦!我想要挣钱,他们便给我希望和机会,我知道机会后面就是泥潭。这个机会大到没法想象。这个泥潭也深到没法想象。每抓住一次机会就是多往泥潭里跨了一步。他们总想让我相信这没事的,不用担心的。他们拉我陷得越深,我便越不能背叛他们。你以为我不想清白脱身?可是现在就这个世道,能有多少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有什么过错?我只是想比别人过得好一点!你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一堆大道理!”他说完,几乎耗尽了力气,低头垂着肩膀。有一刻,朱夜以为他会啜泣。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他抬起头,冷静地问:“现在,只有你是我能不带条件地去相信的人。我知道你背后绝对没有泥潭。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朱夜冷冷地望着季泰雅,突然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季泰雅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你真的见死不救?”
朱夜推开季泰雅,大声说:“路我早就指给了你。如果你不往这条路上走,我便不想再见到你。”
季泰雅急切地拽着朱夜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来交往的结局吗?”
朱夜厌恶地低头看了看季泰雅抓着他胳膊的手,抬头怒道:“你放手!你让我恶心!”
期待、焦虑、哀伤、绝望和愤怒依此在季泰雅脸上闪过。他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暮。他的嘴唇半张着,颤抖着,终于没有吐出一句刻薄的反驳的话,而是抿紧了,咬住了牙,一声不吭地突然抡拳往朱夜脸上打去。
朱夜抬起胳膊挡住他的攻击,叫道:“放手!你这畜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们一路扭打着冲出影音室。季泰雅咬着牙一拳又一拳袭来。朱夜高声叫着“放手”,抵挡着逃避。惊慌失措的服务生想来劝架,被朱夜一把推开,跌倒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吧台边,有人急急忙忙地拨了110。
高效率的巡警3分钟就赶到。打架的两个人已经被4、5个服务生硬拉开,各自按在一个沙发中,背对着背,愤愤地喘气。巡警看到朱夜惊讶地说:“哟!是你!兄弟哎,怎么回事?”
朱夜缓过气来,揉着鼻子说:“我没事。”他转头对服务生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砸坏什么东西吧?”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对巡警说:“我和那个人有些争论,不过已经解决了。没想到惊动了你们,我很抱歉。”
巡警绕到他背后看看季泰雅:“你有没有受伤?”
季泰雅脸冲着自己的膝盖摇摇头。
巡警呵呵笑道:“就只有这点小事?哦,那么就结束了吧。兄弟哎,下次头脑冷静一点。”
朱夜点头称谢,站起身,重新系好毛巾。
季泰雅抬起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求你任何事。”他摒住呼吸,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朱夜缓步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身,望着前方,神色空洞。眼前是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笼罩在水晶璧灯柔和光线里的走廊,走廊尽头浴室的瓷砖在雾气中闪着谜魅的光。
他没有转身,冷冷地说:“钱我会寄给你。不过,在你变成尸体以前,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大步走入远处的雾气中。
2月18日 下午5点23分
结束了询问,陈涛生走上露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陆凉跟着走上露台,笑嘻嘻地说:“搞临床试验变相向给医院回扣,私吞医院退回的保证金,伪造变造驾驶证等证件,呵呵,今天还是你收获大呀!咦?你也吸烟?”
陈涛生闭着眼睛,揉了揉额头。
陆凉说:“我以为你会很兴奋,然后和你的兄弟们去喝一杯。”
陈涛生微微一笑:“那是你的作风。”
陆凉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特别。”
“已有的情报告诉我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现在看来,普济医院需要深入调查的事情太多太多。”
“休息一下,明天再接着干吧。”
陈涛生扬了一下手里的香烟:“我正在休息。”
陆凉感叹地笑着。
突然,陆凉的内部通话手机刺人地响了起来。他接起手机,话筒里传来赵强急切的声音:“快!快!赶快回普济医院来!有突发情况!”
2月18日 下午5点12分
过了下班时间,行政楼的办公室差不多都已走空。阴暗的走廊里,郑怀德摇摇晃晃地大步走,一手扭着胸前的衣服,边走边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步伐逐渐放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伸手从内袋里掏出药盒,颤颤微微地打开。里面还剩下最后一粒药。他哆嗦着手去剥封住水泡眼包装的锡纸。药丸一半探出了包装。他把嘴凑上去含那粒药,手一晃,药丸跳了出去,落到走廊墙角边的门缝下。他喘着粗气弯下腰去拣,粗肥的身体痛苦地佝偻成“3”字形。那粒药离他的脚只有2厘米,在晦暗的木制地板上白得刺眼。他向药丸探手,手指已经触到了药丸光润的冰凉感觉。突然,他一阵眩晕,濒死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压在他胸口。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倾向墙壁,撞在泥灰剥落的墙上,把白大衣蹭得灰一片白一片。他撑着墙壁勉强向前,一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再望去,那粒救命的药丸已经卡进地板缝里。他抬头看着走廊的长度,绝望地低下头,不顾地板的肮脏,蟾蜍般伏下去舔那粒药丸。他越舔,药丸便越往地板缝的深处去。弯腰曲背使厚重的肉身压迫着他衰竭的心肺,让他不堪重负。他最终放弃,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行政楼通向门急诊楼的斜坡,撞开弹簧门,倒在门急诊楼的放射科前水磨石地面上艰难地喘息。看到他的白大衣,路过拍片的病人家属好奇地凑上前。
郑怀德面如死灰,嘶哑的嗓子里重复着无意义的丝丝声,手指着走廊。
担架,急迫的脚步。
心电监护机,盐水架。
呼喊的护士。
焦急的医生。
心电图拉出一条沉重的长线,然后是凌乱细弱颤动。
“call麻醉科准备气管插管!准备心内注射!准备电击除颤!call院总值班!call院长!”急诊内科当班医生一叠声地叫着。
2月18日 下午4点50分
朱夜给司机指了边门的方向。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走下出租车,瞿省吾摸着头说:“靠!真有你的!你现在回到这里不怕吗?”
“他们认为我肯定不敢再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夜冷静地说。
“你真的要陪我找病人的病史?”
“我会比你更快找到。”
“其实你并不知道肝功能损害的是那几个病人,你更不知道什么人最后会死掉。他们不一定死在普济。”
“他们最有可能在普济的联合病房住院。那是几家被普济管理的地段医院。因为不在普济本院,影响范围可以控制得比较小,同时又便于管理。如果病人病情加重,联合病房治不了,就会转来普济的急诊。”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揭发医院的黑幕?”
“没有证据以前不能随便打草惊蛇,否则他们很容易就可以销毁所有证据。”
他们一路走着。边门进去是垃圾房和供应室灰色的平房。朱夜面色凝重而坚定。
瞿省吾问:“你最后寄给他多少钱?”
“3万。”
“靠!这么多!哪里来的钱?”
“自己的一点积蓄。问父亲借一点,再问同事借一点。”
瞿省吾意味不明地笑着说:“然后他就把保险合同给了你?”
“寄给我。”朱夜纠正说。
瞿省吾呵呵地笑:“你可真是有洁癖呀!”
他们到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鲁巧音正要下班。朱夜在走廊对面门框的阴影里等待。瞿省吾耐心地和她交涉。最后在瞿省吾保证绝不偷拿病史,且看完病史会锁门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身份证做抵押,加上100元强生出租车代价券换得了她的同意。鲁巧音一走,朱夜便闪进档案室,关上门。他们在各个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了几本重要的出入院登记。打开去年第三季度的出入院登记本,望着密密麻麻的记录,瞿省吾倒抽了一口冷气。
正值下班时间,院子里陆陆续续传来人声。下班的人相互打招呼。来探望病人的家属互相讲着勉励的话。暮色如同随风下坠的落叶,开始轻柔而缓慢,风过了,遍笔直地落向地面。
朱夜拉亮电灯。背后墙壁里传来隐约的隆隆声。瞿省吾吓得手心一阵汗。他从桌上抬起头,尴尬地问:“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怪声音?”
“没有啊!”朱夜说,“只是氧气管道在压力调整的时候的声音嘛。这楼原来是病房,改作办公室后氧气管道没有拆掉,房子又老了,所以有这种声音。我们以前实习的时候就是这样。”
“病房啊...”瞿省吾的背后也开始冒汗。他回头看了一眼。通向病史库的走廊门关着。然而,不安仍然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他小心地问:“那么说,这里以前也死过人?”
“笑话!医院的病房怎么可能不死人?”朱夜指了指天花板,“你怕鬼?”
“我...不怕...”瞿省吾嘴上说着,心里却无甚底气,“我只是讨厌怪声音。刚才好象还有什么响动,好象很远,不过也可能隔着几层墙壁,其实就在很近的地方。”
朱夜说:“声音多的是。医院么,手推车、病人的呻吟、供应室的蒸汽消毒设备,声音自然要比别处多一些。仔细听听就知道是什么来源。不信,你听。”
他们竖耳倾听,四周却无缘无故地安静下来。
“你瞧,没什么可怕的。”朱夜说。
深深的走廊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嘶哑的刮擦声,在两人的耳膜上掠过,激起胃部一阵阵痉挛。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屏息再听。
又是一声,这次比前一次更强烈而决绝。然后是令人恐惧的“咯咯”声,仿佛临死的人最后的喘息和呛咳。
朱夜和瞿省吾几乎同时跳起。
朱夜抢先推开门往外跑去:“是人!那是人的惨叫!”瞿省吾跟在后面边跑边叫:“怎么办?怎么办?在哪里?警察是不是还在医院里?”
他们急速在走廊里跑。迷宫样的走廊仿佛吞吃了瞿省吾的感官,他远远地跟在朱夜身后,唯一能接受的外界信息是走廊顶灯昏黄亮光和无灯处黑暗交替的信号。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
“在哪里?”他听见朱夜大声吼,仿佛水雷在潜水的人耳边炸响。
“那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刚刚跑过去!”
“快送他去抢救!我去追!”他看见朱夜俯了一下身,接着听见朱夜砰砰的脚步声。
他喘息着,远远地站定,两腿不住地发抖。然后才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身影俯在流血的小小尸体上。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孩子的,左额有一块胎记。那个穿白大衣的女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抱着尸体沿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吃力地走了。
他拖着步子往前走,逐渐接近事件发生的地点。然后他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是通向各个方向的走廊,墙上一片飞溅的血迹,蔓延到地上,粘稠而污浊。空气中充满了空屋的宿潮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倒退了两步,惊惶地四望,努力回忆来时的路,然而脑海中只有光影交错的斑驳。迷路的恐惧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胃。他一手捂着鼻子,一面抬头看头顶的灯光,希望从中发现一些可以指路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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