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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隽鹏放开支着头的手，心满意足地躺倒在枕头上。 

"明天见。" 

 

凌晨六点钟左右的时候关隽鹏被惊醒，梦中温存的喃呢被急促的呼吸声所取代。他发现易卓紧抓着胸口的衣服在艰难呼吸。 

 

 

易卓的嘴唇发紫，双眼茫然大睁着但却根本对不准焦距，身子弓向前方，就好像肺叶太过沉重他已经无法负担一样。易卓那么用努力但却好像根本无法吸进一丁点空气。 

关隽鹏跳下床，拼命的按警报铃，不知道该把易卓翻向左侧还是右侧。他看过肿瘤学，知道肺癌会产生的一切症状，但他只是不知道积水会产生在哪片肺叶里......而且这么早。 

"易卓？"关隽鹏试探地叫道，"是哪边阻塞？"他问，伸手轻拍易卓的后背。 

就像是溺水一样，易卓的胸腔好像充满了液体。他艰难地摇头，试着在关隽鹏的轻拍下用力吸气，但是太痛了，而空气却越来越稀薄。"我......看不到......"他嘶声道，抬手想摸索关隽鹏所在的位置，但最终因为没有一点力气而垂落。 

太难了，在一片漆黑中坚持。 

 

"别怕，我能看到你。"关隽鹏抓住易卓瘫软下来的手臂，颤声道。"呼吸......" 

 

他被冲进来的医生粗鲁地推开，"退开，先生。"值班医生道，"准备胸腔穿刺......" 

"等一下！"麦克斯手下的另一名医生插口道，"病患有肺部恶性肿瘤，得先造影明确肿瘤区才能入针......先生，请你到门外等待。" 

关隽鹏踉跄后退，避开护士推进来的造影仪。他一点也帮不上忙，在病房里就是个废物。 

关隽鹏很害怕，他知道易卓除了痛苦之外也很害怕。易卓看不到--这又他奶奶的是什么症状？--而他身边连一个熟悉的声音都没有。 

医生从易卓导出肺部的积液是血色的，看起来就跟血液一样。呼吸机又重新被推进病房，还有其他所有监控设备。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医生伏在易卓的耳边问。 

易卓的意识涣散。"痛......非常......"他喃喃道。 

 

关隽鹏闭上眼睛。 

 

"......嘿，关先生，这儿！"麦克斯拍了拍手，这才把关隽鹏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认为你该知道，"他低垂了一下眼皮又很快抬起来，"易的肺癌已经开始侵犯胸膜，这次的血性胸膜腔积液就是因此引起的。此外，侵犯同时引起了持续剧烈的胸痛，跟他之前的腿痛一样是无法有效地治疗和避免的。" 

"更严重的......"关隽鹏自言自语地说，呆滞的目光穿过门上的玻璃落在易卓的脸上。易卓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但痛苦就写在脸上。这表情关隽鹏平时很难看到。易卓会尽一切努力掩盖身心正遭受折磨的事实，避免令关隽鹏担心。但这一次他做不到，他的意识游离而剧烈磨人的痛楚就在每一次呼吸之间出现。"痛苦？"关隽鹏的声音听起来干枯苦涩。 

"对......而且这会越来越严重。"麦克斯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算作安慰，但："我想--不会超过六个月，以他的现状四个月都很难说。" 

 

 

 

剩下的只是折磨，最终易卓的一生将结束在某次抢救中。 

"所以......我现在能帮他做的......"关隽鹏的声音哽咽在喉头。他希望他能把自己的所有的任何东西去交换易卓，别说生命，让他给出什么他都愿意。运气，幸福，哪怕是尊严。 

 

"一个迅速、平静而尊严的死亡。" 

"......如果那是唯一的选择。"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关隽鹏轻声说。他愿意为易卓做任何事，而如果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让易卓没有痛苦的死去，永远都不再痛苦--他如何抉择？ 

 

易卓在十二个小时之后醒来，发现自己憋闷的胸口有所松动，不足够令他感觉舒适，但足够活着。周身无法抵挡的酸痛疲乏提示他他活下来了，又一次。 

"怎么了？"他问，听到自己的声音令人讨厌地虚弱嘶哑。 

易卓的手迅速被人握住。"胸水。"关隽鹏的声音在易卓床边响起来，"现在感觉怎么样？"接着，关隽鹏的面庞出现在易卓模糊的视线里。 

 

 

"还好。"易卓气声说，眯上眼睛，凝目去看。那不是他熟悉的关隽鹏式眼神，眼前这个男孩眼睛深幽黯淡，就像全世界的忧愁都堆积在了这双眼中。"鹏鹏......你怎么样？" 

 

 

"嗨，"在关隽鹏能挣扎着开口之前，罗斯杰从床的另一边插进来，他拍了拍易卓的手背，从床头柜上拿过了两个小花盆举到易卓眼前："听说你们打算请顿喜酒，礼物我都准备好了。" 

文竹和仙人掌。 ­ 

这是易卓听说过的生命力最为顽强的卧室植物。"多谢。"他羞惭地微笑，"恐怕得延迟几天。" 

"只要够丰盛，其他的我不介意。"罗斯杰笑道，看了看手表，"我该往回走了。你知道你们住的地方太远了。"他站起身，视线溜过关隽鹏的脸，他略微停滞了一下，"我会把你需要的带过来，明天见。" 

 

关隽鹏沉默不语。 

 

 

"呃......怎么？"易卓目送罗斯杰匆忙逃开，然后把视线转移到了关隽鹏的脸上。 

 

关隽鹏吸了一口气。这是易卓看到过的最痛苦的呼吸，虽然关隽鹏的表情平淡、眼神稳定。 

 

"我们应该......我想跟你谈谈。"关隽鹏说，声音急促但却清晰。他从床头走到床脚，然后又折返回来，重新站在床头。 

"关于？"关隽鹏的异常紧张令易卓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想到还有什么能更糟糕。 

 

关隽鹏阖上双眼，维持着这种姿势两三秒钟。"你......"他吞咽了一下，"我......你听说过......你究竟感觉怎么样？求你，别安慰我，告诉我实话。"他注视着易卓，下巴线条僵硬紧绷，这样才能掩盖住抽搐般的颤抖。"今天我们都说实话......我们心里想的。" 

易卓睁大了眼睛看着关隽鹏，保持绝对的沉默。 

"......求你了，易卓！"长久的沉默令关隽鹏几近崩溃，"我正在想安乐死的可能性，我想在更严重之前作出决定。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不能出错的决定，我不能因为这个后悔。告诉我你的想法，你是不是痛苦，你想不想结束，为你自己打算一下而不是为了我或者其他人，这辈子就这么唯一一次......求求你。你想结束吗？"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沙哑而低沉。"我必须知道。" 

 

 

 

 

 

你想死吗？ 

易卓沉重地呼吸。"我能......"他轻声说。 

"我知道你能。"关隽鹏打断了他，用真正饱含痛苦的声音。"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做什么。这一次我只是......我只想知道你想要什么......"他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话，"应该说你真正需要什么。"他看着易卓，沉重的水雾慢慢在眼眶中凝结。但他没有移开视线。"我想知道。"他低声说，温柔地，"你是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煎熬？" 

 

 

易卓闭上眼睛，中断了他们的凝视，"对不起。"他悄声说，"对不起。"一颗水珠从他右侧的眼角滑下去，"我很痛......我也不能呼吸......有时候我看不见或者听不到......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煎熬。" 

 

 

 

关隽鹏无声的摇头，他暂时不能吐出任何不带哭腔的字来。"我希望你知道，"当能够理顺呼吸的时候，他柔声道，在床前蹲下身，握住易卓的手："我真的真的很高兴我能爱上你。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因为无论别人怎么想，其实这些年来，每一秒，我都感觉到真正的快乐。而且这种快乐幸福的感觉将一直持续下去，当我回忆起你的时候。这些是你给我的。我爱你，直到生命终结。" 

 

他们的爱与痛苦无关，与伤害无关，与一切悲伤的忧虑的不安的不幸的都无关。 

他们得到的只是幸福，只是快乐，只是勇往直前推翻不公正的勇气和蔑视命运生活下去的信心。这是所有他们从爱中得到的，而，或许因为经历过太多的挫折，他们得到的也更多，更值得骄傲，而且永远不会失去。 

不管其他人会不会承认，但他们知道，那就是‘爱'字被创造出来的原因。 

 

易卓知道关隽鹏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这一刻他自己也回忆不起任何伤心的画面。充斥脑海的都是那些快乐幸福的镜头，并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情节，有的是一次回眸，有的是一次牵手，简单得近乎琐碎。"我爱你，"他轻声说，"直到你的生命终结。" 

 

 

罗斯杰已经打过电话。他通知了一起长大的那群朋友，比如邝祖辉，比如谢烽。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做这件事，因为办理来美国的手续需要时间和好计划，尤其对于目前那两个正效力国篮的来说。这对中、前锋加上易卓，关隽鹏和早已经去世的李群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比赛的首发阵容。他们的深厚感情使得通知成为一份艰难的工作，你首先得给他们一个惊喜--易卓活着--然后再剥夺它--而我们将要杀了易卓。几个大老爷们的抽泣相对来讲是容易应付的事，之后的怒骂也勉强可以接受，最后的沉寂才是最要命的。深切的痛苦随着电话杂音一起海潮般的涌来，罗斯杰几乎窒息而死。 

 

但他会做这件事，他会坚持承认安乐死是他的主意。他会在愤怒的咒骂声中保持沉默，然后在随后的死寂里解释癌症，尤其是晚期骨癌的痛苦。 

这就是朋友该做的，当朋友需要支持时。 

 

他们最终选定的是七月的第四个周五，上午十点的时候所有人都集合在医院。关隽鹏找到了一个愿意为他和易卓证婚的牧师，早些时候他把牧师从多伦多接到了纽约。罗斯杰不想看到任何人在他们两个说‘我愿意'的时候哭出声来。他一直站在肖潇的身边以防万一，但真的出问题的是邝祖辉。他的抽泣声病房外面都听得到。谢烽火速夹着邝祖辉离开，罗斯杰和肖潇尾随其后。但他们不可能走的太远。因为十二点将是易卓服下安乐死药剂的时间。 

 

罗斯杰只是漫无目的的沿着街区行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鼓起勇气去迎接那一幕，他更不知道易卓和关隽鹏怎么能做到。他期望自己能在那件事开始之前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他不想让易卓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他的哭泣。 

 

 

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