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拂开江天的头发,指尖小心翼翼的流连在他的面颊,而江天一个稍重的呼吸都让他心惊肉跳地甩开手,又在发现原来他依然熟睡后难以抗拒地再伸过去,看自己的手指在被阳光抚过的皮肤上,留下微妙的淡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影子。
他用一年的时间明白自己是个同性恋。本以为得到答案会豁然开朗,谁知根本还是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着别人走在通坦大道上,自己却一点光亮和前路都看不到。然后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症结不是同性恋,是江天。
简直是饮鸩止渴。顾云声战战兢兢弯腰去亲吻江天的时候,一个他以前从来想不到用的词划过脑海。
不久江天睡醒,发现顾云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望着窗外那被风吹得摆幅不定的兰草发愣。他伸一伸懒腰,引得顾云声立刻回神,促狭一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在你脸上画乌龟都弄不醒你。”
江天下意识地去找镜子,当发现一切只是个玩笑,撇了撇嘴角,随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到太师椅里的顾云声怀里。书本的抛物线遮住江天的视线,他没看见顾云声的目光,又欢喜又无奈,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那四个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跟着顾云声。学期间的通信,寒暑假的旅行,似乎只是让一切变得更不可救药。于是大三下半学期,顾云声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到了T市。
顾云声的到来江天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怎么吃惊。在T大的自习室碰面后,江天不问诸如“为什么过来”、“待几天”之类的问题,只是问他住学校还是住到市里,等顾云声在稍微犹豫后选择了后者,江天点头,再没多说,回寝室打了个招呼,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顾云声一道在市中心美术馆附近找了间招待所住下。
接下来的几天江天也不去上课了,安心陪着顾云声吃喝玩乐,去博物馆美术馆和其他名胜古迹,看电影溜旱冰逛书店,也聊天,一直在聊,江天的话多到顾云声都诧异了,但说得也无非是吃喝玩乐和T市的种种。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礼拜,某天早上顾云声醒来,呆坐了一两分钟,第一句话开口就是,“我想明天回去了。”
当时江天正在想,明天是不是带他去市郊转一转,听到顾云声这么说,脑袋卡壳一刻,顺口说,“哦,那好。我本来还想明天陪你去清安寺看看的。那是个老庙,很漂亮,人也少,值得一看。”
“下次去吧,肯定还有机会的。”
去车站排队买到票,就差不多是中午了,吃完饭两个人坐着环城的11路公车,绕着T城转了一圈。江天在途中睡着了,顾云声望着窗外的树影一条条在眼皮底下掠过,明晃晃的太阳晒得皮肤都痛了,忍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天空瓦蓝瓦蓝的,云朵铺在天边,就像一只只吃饱了卧倒的绵羊。
下午两点。车上几乎没有人。江天的呼吸声时不时被发动机和车外喇叭的声音盖住,又在下一刻隐约传来。
顾云声隐隐有了错觉: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天长地久,一辈子不过去。
睡到江天醒,正好开回老城区,跳下车,在那片还没改造的老城的蜿蜒复杂的道路系统里乱转。找到一家不大但是门脸干净的餐馆,晃进去吃晚饭,叫了一打啤酒四个菜,喝到送菜的小姑娘鼓足勇气走过来说,对不起二位,我们打烊了。
两个人就拎着没喝完的酒,稀里糊涂地朝着旅馆的方向走,一直到旅馆门外了,江天冷不丁又装作没事地问:“喂,你不是失恋了吧。”
闻言顾云声死死盯住他,末了,他搂住江天的肩膀大笑,压抑住微微颤抖的语调:“是啊是啊,本来不想说的,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真是太丢脸了。”
路灯下江天的表情仿佛扭曲了一下,但是太快了,快得顾云声都知道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江天反过手拍了拍顾云声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沉着嗓子,平和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找人介绍一个给你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云声迷迷登登地继续盯住江天看,咧开嘴傻笑,推了一把。他喝了酒力气控制不了,用力狠了,推得江天一个踉跄往后倒,顾云声才吓得一把拉住他,两个半醉的人被两股相向的力量一带,顺势抱在了一起。
手心发汗心跳如雷酒都在瞬间醒了。顾云声不敢动,却没料到江天也没有动,彼此静默得像石头,连呼吸都在克制。
他幸福得都要发抖,以为最美的美梦也莫过于此刻,可是接着听见江天含笑的声音,口气就像在哄骗安慰别扭的小孩子:“好了,不要装酒疯啊,我又不是女人。”
“嗯,摸起来都是硬邦邦的骨头,就知道不是了。”顾云声露出一个没人看得见的笑容,松开了刚刚扣在江天背后的手。
回到U大的很长一段时间,顾云声都在怀疑和思量中度过:江天是不是知道了。早在他贸然去T市之前,好几次他感觉到江天探询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每当自己看回去,那目光又转开了,落不下痕迹来。是什么时候落下把柄的呢,是最初的那个吻,还是后来的某一次刻意的亲昵,要不然就是那一次借着江天喝醉了,“无心”的拥抱……越想越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不能问,就咬咬牙暗自告诫:江天和自己是不同的。再忍一忍,等到都毕业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生活,也许又能回到原点了。
他真的这么想,反复想,直到大三暑假在外地朋友家做客,看电视,看到南方某省南部山区暴雨引发洪水、整个地区交通和供电都被迫中断的消息。
顾云声本来无精打采的,听到这条新闻一下子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回忆起在T市火车站告别的那天,他问江天的暑假计划。那个时候江天告诉自己的是,要去某山区的一座庙里同古建系的师兄师姐一道测绘实习。
陌生的地名顾云声从没听过,他无意在江天面前不懂装懂,还详细问过他方位。记得江天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某省某市某某县和某某县交界的山区之后,还加了一句:“庙所在的村子就在尹河的下游,靠着一个叫钵山的小山,据说非常美丽。”
12.A-7
顾云声口头说要去写稿,但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一个半小时,就写了三行台词。一听到就有脚步声就条件反射式地停下笔,等待可能响起的敲门声。后来他被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神经质都逗乐了,索性放下笔,安心靠在椅子上看闲书。一旦入神时间就过得很快,敲门声响了好几声,他才猛地意识到可能是江天,瞄一眼桌上的钟,果然时间差不多了,一想到自己还没收东西,顾云声登时一阵手忙脚乱。好在敲门的声音也停了,他不那么心急,动作反而快了一些。
守在门口的果然是江天。他见到顾云声只是笑:“里面地动山摇的,拆屋子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一转很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开了车来没有?”
现在表情不太自在的换作了江天,他顿了一顿,说:“前两天撞了,送去修车行了。”
“没事吧?没受伤吧?”
“不要紧,哪儿也没碰到。”江天看顾云声一下子脸就白了,赶快解释,“对方忽然在马路中间调头,后面那个车又变道,我不知道怎么让,就这么撞上了。都减速了,又有安全气囊,我没事,车子前面就撞凹进去一块。”
听他这么一说,顾云声不仅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好笑,说:“在国外呆久了,回来怎么敢不培训几天就上路?我有车,我来开吧。”
江天对此没有异议,眼看着顾云声已经在锁门了,才想起来白翰在找他的事情,说:“导演在找……”
顾云声利落地打断他:“周末,而且今天我只做到这里。虽然他对工作的投入和热爱让我很钦佩,但我实在奉陪不了。再说,林况回来了,有他在,没有摆不平的。”
说完步子一点不迟疑地往停车场走,走了两步发现江天没有跟上,又停下,笑说:“再不走路上就堵死了,你放心吧,白翰那里没事的。”
这一路顾云声莫名话多起来,几乎是没有停地和江天在聊天,聊得最多的是清安寺,好像这样才能让话题永不间断也永远不会尴尬。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负责什么部分?那天看你在庙里拍照,是施工指导吗?”
江天盯着窗外的滚滚车流,摇头:“不,清安寺是明清大木作,这一块我接触得很少,主要的指导是几个专门请来的大木作老师傅,那是几代人传来的工艺,我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说到工作,江天果然比往日健谈:“学校在半年前就和我联系了,那个时候清安寺的维修刚刚立项,已经开始具体的维修方案的设计了。最初是希望我也参与方案设计,但我也和你说过了,我过去的十年基本上都是在做唐式营造,忽然让我插进明清木作,一则力不从心,二则也有点不伦不类,所以这一块也没做什么。现在我在课题组里做论文……我是不是说得太专业了,让你觉得很无聊?”
顾云声应声:“没,我很感兴趣,你继续说。那你论文做的是什么?”
“很琐碎,各个方面都有。但主要是固定去清安寺,跟着施工全程,看具体的施工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和解决方案,可以说更像是一个过程的研究者和记录者。目前我们希望得到的理想结果是在以后更好地组织这一类型的古建修缮,也就是把古建修缮的各个环节实现模块化,。”
江天说完,很久没等到顾云声的回应,转回目光去看他,一回头就和顾云声的目光堪堪对上。顾云声一震,不太自然地重新盯着前面的路:掩饰着一笑:“听起来很不错。那工作起来一定很辛苦。”
“最辛苦的方案设计已经过去了,施工的辛苦也没我的份。虽然回来第一个的标是纯理论的,但我之前没有做过量化环节的课题,对我来说也是个全新的挑战……”江天越说越来劲,也说得越来越多,后来顾云声只是陪着附和两句,只为让眼下这个场面看起来更像是有来往的交流,而非江天一个人的独白。
但是顾云声心里是欢喜的,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盯着江天一直看,而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那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纯学术内容了。
黄达衡和何彩住学校,一正一副两个教授,又是T大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学校在房子问题上很慷慨,两个人住一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还附带车库和储物间,不能说不宽敞。对于T大的路,江天比顾云声熟悉些,,但T大教工区的复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两个人的意外,不好意思去打电话,就问路,连走了好几个死胡同,才好不容易到了黄达衡家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