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彩?小彩!”忽然拔高的声音打破傍晚时分的沉静,惊得栖在屋檐下燕子扑腾起来,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娇小如花栗鼠的女孩子风一样从大殿里刮出来,敏捷得让人眼花缭乱:“你乱叫什么……”话没说完看到顾云声,也愣住了。
“呃,他找江天。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叫江天。他是在塔那边吧?”
“嗯,不是一直都在吗?”何彩看着黄达衡扶顾云声在台阶上坐下,也跟着问他,“你没事吧?怎么过来的?对了……你是……?”
顾云声把斗笠放在一边,沉默了片刻,又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镇定而坚定,同时几近于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蓑衣滴下来的水一阵,才抬起头,用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满面关切的两个人:“他是我表哥,姑姑……家里人听说这边遭灾,担心他,我正好又在附近旅游,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说完露出一个羞涩而疲惫的微笑,再顺势低下头去。
站着的两个人听完面面相觑,何彩推一把黄达衡:“你去叫江天啊。”后者猛地点头,这才放开步子,快步从东边的回廊跑去殿后了。
坐下来之后顾云声就盯着眼前那滴滴答答的雨帘发呆,何彩看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和其他在殿里工作的同学们说了一句,自己留着看顾他。而其他人听说江天的表弟就这么跋山涉水来探望他是否安全,暗地里都炸了窝,仗着老板在别处,就一个个轮番到殿门口去看一眼,后来发现顾云声窝在那里石头一样杵着,就又再一个个无声地回来。
顾云声听见脚步声来了又去,也瞄见各色不同的鞋子,然而他很清楚,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进行无必要的交谈寒暄了。他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把脑袋靠在柱子上,腿脚伸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被雨水洗刷的小腿上。雨水慢慢冲掉小腿上的泥渍,露出原本的皮肤来,只是因为连日的步行又在泥水里浸泡,早就苍白肿胀起来。这样的景象让顾云声莫名地觉得恶心,他迟钝地转开视线,与此同时,听见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黄达衡找到江天告诉他表弟来找的时候,江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还是在不远处的宝塔上,并小心翼翼地避免被风刮来的雨丝打湿他的图纸:“去去,现在没空和你胡扯。我没时间到前面去。”
黄达衡又是笑又是跳脚赌咒:“哪个吃饱了撑的骗你?他叫你妈姑姑,小伙子又高又瘦,还很俊,看起来蛮像你家人的。再说了,不是自家兄弟,谁会这个天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看你?”
闻言,江天慢慢停下动作,脸色也沉了下来。黄达衡不明就里,只当江天还是当自己在蒙他,也有点恼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要是信,现在就过去,可怜人家还在等你。不信就算了,我自己手边的事还没做完呢。”
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听到这个声音黄达衡又忍不住扭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要是我早就热泪盈眶赶过去了。你倒好,还磨蹭。”
江天本来心事重重,但听见黄达衡这么说,还是勉强笑了一笑:“又在贫了。”
15.B-7
两个人刚照面的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顾云声抬起头,在外人看来,自然得就像江天在雨地里停下脚步。顾云声发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泪水,而是一直绷着的神经陡然松懈,连眼力都开始和他作对了。他就混混沌沌地想,确实是瘦了,简直不成样子了。
他勉力绽开一个微笑,试图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圆润一些:“江天,我们都担心你,所以让我来找你。”
江天一开始不做声,脸色不怎么好看,眉头紧着,盯着三四步外的顾云声良久,终于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你怎么来了?我这里没事。你累了吧,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
说完就扭过头,不肯再去看一眼,但对着黄达衡的表情却是如常的:“师兄,我去找庙里的师父再要个铺位,我的房间正好腾出来,等一下你来帮我搬下家吧。”
黄达衡不解,顺口说:“还找什么铺位,刘胖子住院去了,估计到我们走都回不来,你弟弟住进去正好。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山的,这一带路不是几天前就封了么?”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还是坐在檐下一动不动的顾云声,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我看他脸色不好,等一下我拿点药过来。你怎么还是板着脸啊,虽然这样贸贸然过来是很危险,但既然平安到达,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嘛!”
江天沉默一刻,忽然迈动步子,走向顾云声。他之前没有任何动作,这么一动,倒把身边的黄达衡一惊;只有顾云声还是没什么表情,直到人走得很近了,才微微一晃,向后仰去一点。
“顾云声,你脸白得吓人,去休息吧。还能走吗?”
顾云声低下眼,看样子是已经在内里挣扎了一番,才又抬起头来说:“不要紧,当然可以走。”
他扶着柱子,试图轻快地跳回地面上,没料到刚一发力,整个人就头重脚轻地往下栽倒。江天之前都很镇定,这下才有点慌张地伸手去拦他,却没想到顾云声扑倒的力量这么大,连他自己都被带着往地下坐。好不容易两个人一齐稳住了,江天也不由忘记自己之前一再的心理建设,锁紧眉头沉声说:“非要逞强,连路都不能走了,还跑跑跳跳。”
顾云声本来已经低下头去了,听到这话莫名笑了,没有血色的脸,越发显得眼睛黑潮潮的。这样的目光就像带了电,刺得江天心里都在哆嗦了,抓住顾云声两只胳膊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气:“你慢点走。”
没走出几步,江天很快发觉顾云声的脚不对劲。他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也许脑子里还瞬间闪过“真是冤孽”之类的念头,但就是在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的时候,他已经停下脚步,硬着声音说:“别动。”
顾云声一愣,盯着他不说话;江天也没多说,还是抓住顾云声的胳膊,默默背过身,把他给背了起来。感觉到贴在自己背上的肢体瞬间的僵硬,江天只是同一旁的黄达衡说:“我先安顿他去睡,你要是有空,去塔那边替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你去,我找找看有没有药酒,晚点来找你们。”
江天唔了一声,背着顾云声往东侧的走廊走。雨水顺着青瓦淅淅沥沥挂下来,他感觉到顾云声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抓着自己的两只手却还是拗得紧紧的,于是也开始平静下来,问:“脚怎么回事?崴到了?”
他能察觉顾云声的脸贴在自己背上,小心翼翼地辗转着;领口慢慢感觉到了潮意,不是雨水,就是顾云声那湿淋淋的头发。应答的声音低下去,却还是很清晰,有一点歉意:“我也不知道,走的时候不觉得,坐下来才发觉走不动了。”
“你就这么过来,叔叔阿姨怎么办?”
“我在同学家作客,他们大概不会疑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看到新闻脑子一空白,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冲去车站了,没事,走之前我没忘记给同学通好气。高智商犯罪,不赖吧?”
听完碰面至今顾云声说得最长的一段话,江天听见自己叹息一声,与此同时,顾云声似乎也颤抖了一下。只听顾云声又说:“我就这么过来,你气疯了吧。”
“没有。”江天立即否认
“可是你不开心。”
“嗯。”声音有点闷。
“为什么不问‘你为什么过来’。”
“你为什么过来?”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顾云声伏在他颈边,轻轻笑了。
“……”
“不要怕,我只是来看看你。想到了,就来了。”顾云声一字一句地说。
接下来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沾着水的脚步声从廊下传到内院的客房一带,最后连脚步声也远去,至于消失不可闻了。
那一天顾云声最后的意识是进了房间,江天把他放在两张床里空着的一张。记忆中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挨着床了,所以纵然是坚硬的木板和单薄的床褥也已经让他有了虚幻的幸福感。更虚幻的是,当彻底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一路上都保持严肃沉默的江天也在此时换上了柔和些的神色,甚至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可宣诸于面的动摇的,他盯着他,说:“你瘦得像个鬼。”
但是顾云声只是一味微笑,并不辩解,或者说,还来不及解释,疲惫已经像山峰一样压来,在听见江天那句状若咬牙切齿的“疯子”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倒在床铺上,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从脊骨到四肢,都像被打折了,瘫在床上,连稍重一点的呼吸带着咽喉都在作痛。脑子里依然像灌满了泥水,什么也容不得去想,但眼睛已经慢慢适应了灯光,不再刺痛得厉害。顾云声盯着头顶上方的灯炮,看几只飞虫不倦地扑身飞上,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出话来:“几点了?”
江天就着十五瓦的裸灯泡,正在整理今天的资料,乍听那枯涩噪哑的声音,笔下顿了顿,才接上话:“一点半不到两点。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下午你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晚饭我就给你带回来了。”
“不想吃。”
说到这里,顾云声的声调里才流露出一点小小的委屈的意味。江天听出来了,搁下手上的事坐到他身边去,声音压得低,但四壁空空,怎么听还是有些许沉沉的回音:“一碗粥一点菜,能吃就吃一点,不然再饿醒了多难过。”
声音里有安抚的意味,最初见面时的严厉在此时此刻,已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顾云声听了,怔怔半晌,终于又说:“我想喝水。”
江天就又去给他张罗水。他自己喝浓茶,就把唯一一个杯子的残茶泼了。第一次递过去顾云声伸出手接了,手抖得厉害,一碰到杯子,水就全部喂了被子;见状顾云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倒似很不好意思,江天看着他,也没说话,先把自己的被子和他的对换了,再去倒水,这次两个人都学乖了,一个晓得要扶坐起来,另一个也配合地不再逞强事事亲为,就是不晓得为什么,顾云声的手反而抖得更厉害,连全身都在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