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的等候 作者:麥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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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靖扬做了一个跟他的气质很不相衬的动作——扶额。他的表情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想笑:“基本上我是一个不挑食的人——对甜点除外。”
陈非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你的甜点最好很好吃。”顾靖扬开玩笑地威胁。酒精令他很放松。
陈非懂了,他恐怕遇到了一个甜点专家。十个男人有九个不爱吃甜点,而剩下的那一个,则会比最挑剔的女性还要挑剔。
“呃……提拉米苏是我自己做的,要不你吃冰激淋?不过我只有哈根达斯的朗姆酒提子一种口味,可以吗?”
“那我当然选提拉米苏。” 谁想吃哈根达斯那种全世界都一样的标准口味?相比之下,陈非的手艺更令他期待。
陈非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用保鲜膜包好的方形烤盘放在桌上,用勺子舀了两小块出来,其中一块递给顾靖扬:“先尝尝看,如果喜欢就自己来。”
不像商店里卖的提拉米苏那样切得整整齐齐,或者干脆规整地装在模型的塑料杯里,因为是手工切出来的,横躺在白色盘子上面的蛋糕看起来丑丑的,但是颜色却非常诱人,米黄色的糕体看起来很细腻,饱满的奶油闪着诱人的米黄色光泽,最上面的咖啡色粉末有些rustic式的粗糙,却香气扑鼻,反而更加容易激起人的食欲。顾靖扬尝了一口,滑腻的奶油和细腻的蛋糕组合成的又绵密又有texture的微甜口感,合着咖啡粉的香气和适中的苦味,一切都刚刚好。
顾靖扬抬头,看到陈非询问的眼神。
“我可以打包吗?”
陈非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这是对他的手艺最大的恭维:“你是认真的?”
“我开玩笑的。”
两个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吃完甜点,顾靖扬很自觉地帮忙收拾餐具,陈非也没有阻止,顾靖扬洗碗的时候他就收拾桌面,两个人很快就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顾靖扬想到一件事:“明天晚上使馆为留京的美国人组织了一个party,你有没有兴趣?”
陈非有点意外顾靖扬的邀请,他想了想:“不了,我比较喜欢安静点的节日。”
虽然被拒绝了,顾靖扬却没有任何不快,陈非不想去,但是他没有对自己找任何借口。想起那次在云空碰到时陈非冷淡客气的态度,现在他却会直接了当地对自己说不想去,这说明他把自己当成可以信任的朋友,顾靖扬很明白这中间的差别。
“OK,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打我电话。”
“好。”陈非说着,从厨房拿出一个装着提拉米苏的保鲜盒,装进一个干净的纸袋里递给顾靖扬。
顾靖扬挑眉:“我还真的吃不完兜着走啊?”
“难道你说好吃只是客套话?”
顾靖扬不再推脱,接过陈非手里的袋子:“谢谢你今天的招待。”
“我这里随时欢迎你。”陈非很自然地应了一句。
顾靖扬看着对面这个刚刚熟起来的朋友。陈非的眼角有淡淡的笑容,他的神态很放松,上扬的唇角没有丝毫勉强,那笑容令顾靖扬心头一暖。
“那么,我先祝你春节快乐。”
“你也一样,春节快乐。”
关上门,陈非转过身,面对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刚才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边,陈非望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有些愣。
一阵铃声划破了这一片沉寂,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有点刺耳。陈非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
“喂,非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
“家姐,咁晚仲未瞓?”
(这么晚还没睡?)
“我喺阿宣家打牌。”
(我在阿宣家打牌)
她这么一说,陈非果然听到麻将的洗牌声。
大姐在牌桌上怎么会想起给自己打电话?陈非的念头刚转过,那边又接着说话了:“非仔,阿爸让我问你几时返归?听天就系除夕咗。”(爸爸让我问你哪天回来?明天就除夕了。)
陈非沉默了一下:“家姐,春节我唔返去咗,伲边有点事搞唔定。”(春节我没法回去了,这边有点事搞不定)
“咪事连除夕夜都要忙?”陈蕾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三度不止,“春节不是全国休息咩?”
“外国人唔过春节嘛。”陈非说出早已想好的理由,家里人大概都以为他在北京做一点涉外的生意,所以这样说,合情合理,他们不会怀疑。
果然,陈蕾没话说了,半晌才道:“咁你听晚点过喈?”(那你明晚怎么过啊?)
“美国使馆个边俾所有留京的美国人办佐一个晚宴,我都会同朋友兼埋去。”(美国使馆那边给所有留京的美国人办了一个晚宴,我会跟朋友一起去玩。)
陈非之前在美国住了三年多,陈蕾对这个说法没有任何怀疑。在她心里,这个弟弟一向是很有本事的,她其实也不怎么担心,她的口气缓和下来,“都好,你记住俾阿爸打电话拜年咯。”
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砌牌。
陈非听出来她有点心不在焉了:“我知,家姐你帮我同姐夫讲声春节快乐。”
“好啊,我会同佢讲。”陈蕾一口答应。
挂掉电话,陈非保持着那个站在窗边的姿势,窗户有点反光,整个客厅清楚地映在玻璃上,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空洞,像他此刻的内心,因为麻木了,所以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空洞。
陈非很明白,大姐打电话给自己,不过是例行公事,她心里并不真正在乎自己有没有回去。这也不怪她,他们两个虽然只差两岁,却从小不太亲近。
陈非是父亲那个社交圈里的异类,从小品学兼优,初中考入深圳外国语学校,之后保送本校高中,再考上重点大学、再出国留学,求学之路可谓一帆风顺;陈蕾比较“正常”,一看到书就头痛,对生意的兴趣远远大过课堂,混到18岁高中毕业就开始跟在父亲身边做事了。
两个人从小个性不同、生活方式和朋友圈也都不同,陈非又住在深圳,少年时代就没有太多的交流。后来陈非北上读大学,只有每年寒暑假才回家,而陈蕾在21岁那年就结了婚,22岁生第一个小孩,生活重心理所当然也跟着转移,姐弟两个就更加没有机会亲近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陈非跟家里闹到这么僵的时候,只有陈蕾还能毫无芥蒂地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陈非有时候很羡慕大姐的个性,简简单单、不考虑太多、什么样的日子都能没心没肺地过。
苏东坡曾云:“人生识字忧患始。”陈非以前不懂,这几年跟父亲因为公事私事摩擦不断,自己既要考虑大局又要顾虑父亲的心情,在理智和感情之间左右为难,心力交瘁,他既没有办法像父亲那样,老子认为是对的就是对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他也没办法像陈蕾那样,随便你怎么样,只要不危害到我的利益我就无所谓。
是他太贪心吗?既想要皆大欢喜,又想要无愧于心,结果却是把自己弄得疲惫而狼狈。还是人和人之间的互相理解真的这么难?
陈非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不愉快的往事如潮水涌来。他挫败地闭上了眼睛——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EQ不够高,既无法左右逢源,又不敢当断则断,拖到最后,还是把事情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
除夕夜,团圆夜。京城平时最热闹商业区今晚格外的冷清,往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商场全部都关着门,透过擦得蹭亮的大片落地玻璃窗,商场里辉煌的灯光映照下,那些缤纷的装饰贴纸,非但不显喜庆,反而显出几分曲终人散的落寞来。
这个夜晚,真正的热闹都是关着门进行的。晚饭过后,小区里许多人家里都传出相同的电视声音——春节联欢晚会是许多中国人春节夜晚的一个重要部分,连同那种“团聚”的感觉,成为所有人的过年记忆里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再无趣再官方,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应景看一看的。
当然,例外总是有的,比如像陈非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换了新的号码,手机不会像往年那样,一到逢年过节就叮叮叮响个不停,这让他觉得清静。他始终觉得贺年短信是一种资源浪费,毫无诚意,徒增喧嚣,以往他交际多不能免俗,如今终于清净一点了。
完全与世隔绝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是社交圈大小的差别而已。威扬的同事发了拜年短信过来,因为数量少,陈非逐条认真看了,许是心情转变的缘故,现在看起来,有几条还真的挺有创意的。他乐呵呵地一一简单回复:春节快乐!想了想,给赵紫灵也发了一条。
晚饭过后,他给梓君和其他几个要好的朋友打了电话问候,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拨通父亲的电话,两父子为公司的事吵了这么多年,隔阂早已深如海沟,虽然陈非现在离开了,跟父亲之间,毕竟再也回不到多年以前单纯的父子关系。
简短问候了父亲的起居健康,给他拜了年,竟再无话可说。父亲那边也是沉默,过了很久,说了一句:“你自己捡的路,自己好好行,唔再讲我绑着你。”那口气,好像陈非抛弃了危难之中的家业,自己去京城另辟天地似的。
翻涌上来的那种熟悉的压抑几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陈非尽力压下情绪,握着话筒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
父亲从来没有理解过他。当年父亲外遇的事情曝光、母亲旧疾复发的时候,他乖乖回去继承家业是为了尽自己为人子的责任,父亲不理解;他为了公司的大局和利益与父亲据理力争,对事不对人,父亲不理解;他如今离开是因为他已经心灰意冷,父亲还是不理解。父亲以为他为什么离开呢?因为公司的烂摊子已经无法收拾?还是因为自己自私地想要另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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