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的等候 作者:麥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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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想到要学爵士呢?”顾靖扬随口问道。
“我读大学的时候开始接触爵士乐,起初只是喜欢而已,那时候没有音乐的底子,虽然觉得爵士很迷人,但是往深了,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后来后来去美国读书,我们学校的音乐学院爵士乐很出名,我的钢琴老师也是玩爵士的,是他带我入的门,我才慢慢发现爵士乐真正迷人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又选修了爵士钢琴。”
陈非的口气一直是淡淡的,实际上他的心底却是有点忐忑的。他应聘的时候隐瞒了自己的最高学历和留学经历,是因为他不想节外生枝。没有一个公司会聘请一个“海归”当仓库管理,别人只会认为那是一个恶作剧。
而既然一开始隐瞒了,他就只能隐瞒到底,难道半路跳出来跟公司的人说“对不起,其实我是从美国回来的商科硕士,我来你们公司是因为我想要换一种方式生活”?对赵紫灵而言,这样的意外,恐怕不会是惊喜,而是惊吓,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的猜测和信任危机。
他很喜欢目前平静安逸的生活,更不介意在别人眼里当一个平庸的人,因此,他从未想过要对公司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的真实经历。
然而现在,他却选择了对顾靖扬说实话。隐瞒与刻意欺骗是两回事,既然有结交之心,就应该坦诚相对,这是陈非做人的原则。从他请他来家里吃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选择了顺其自然。至于对方会怎样想,那就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了,他至少得做到对自己问心无愧。
陈非意外的坦诚,顾靖扬既惊讶,又不太惊讶。陈非的爵士是在美国学的,这解释了他的琴声中浓重的学院味。至于他在简历上的隐瞒,顾靖扬没有什么负面观感。正如陈非对顾靖扬的莫名好感,顾靖扬对陈非也有一种直觉的喜欢和经过理性判断之后的简单信任:一个人的眼睛和音乐,都是最无法说谎的,而陈非正好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以及最真诚的琴声。
他看着陈非垂下的眼眸,虽然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但是他的沉默显示了他的紧张。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顾靖扬看着陈非,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公司隐瞒这件事,但是我很高兴你把我当成朋友。”
陈非惊讶地抬眼,他竟然立刻看出了自己的担忧、并且明白自己的坦诚是出于结交的真心。那一刻,他突然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种事。
陈非的表情变化很快,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的眼睛迸发出一种非常愉悦的光彩,他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只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那夺目的神采却令顾靖扬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谢谢你,顾靖扬。”陈非直视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谢谢你的理解,也谢谢你的尊重。
陈非说出顾靖扬三个字的时候,靖扬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他笑了一笑: “You can call me Andrew。”
“Andrew.” 陈非点点头,交下这个新的朋友。
两个人的盘子都空了,面包篮也空了。陈非起身把两个人的盘子收到厨房,把冰镇过的意面放进酱汁里面加热。
顾靖扬隐约看到他在忙些什么,便也起身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陈非把开瓶器从抽屉里取出来递给他:“帮我开下红酒?”
“Sure.” 顾靖扬拿起桌上的红酒看了一下,然后打开,缓缓倒进两个杯子里面。
陈非把整锅意面端出来放在餐桌中间,给两人重新换上干净的盘子,然后用面条夹夹起份量适中的面条,手势稍转,不疾不徐地放到盘中,他的动作优雅熟练,面条以一种漂亮的姿势在盘中缓缓展开。
顾靖扬很感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难道你在美国学的是厨艺吗?”
陈非笑了:“我那时有一个roommate是西班牙人,他很会做菜。”
说着双手捧过面放在顾靖扬面前,又递了一块奶酪和一个小擦板过去,顾靖扬接过,挫了厚厚一层到面条上,递回给他。陈非也跟着挫了厚厚一层到自己的面上。
“谢谢你的招待。”顾靖扬举起酒杯,对陈非说。
陈非跟他轻碰了一下:“My pleasure.”
顾靖扬卷了一叉子面送到口中,陈非等他吃完才问道:“味道还可以吗?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硬一点的还是软一点的面,我是按照平时的口味来煮的。”
顾靖扬擦了一下嘴巴,笑道:“如果我说,这是我最近两个月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餐,你相信吗?”
他不挑食,不代表他吃不出菜品的好坏。陈非的意面十分弹牙,软硬咸酸都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有家的味道,吃起来很舒服。
陈非当然不信自己的手艺好到那样的程度。但顾靖扬脸上满足的表情也不是骗人的。他弯了弯眼睛:“你喜欢就好。”
顾靖扬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陈非的面煮得好,酒也配得好,2006年的Sangiovese,经过18个月old barrel的陈年,把粗糙紧实的丹宁洗得优雅细腻,同时保持了相当高的酸度,和西红柿酱的微酸口感达到完美平衡,既不会抢走面的风味,也不会被面的味道影响红酒的口感,顾靖扬吃得很满足。
两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闲聊交换一些成长资料,和所有刚认识的朋友一样,哪个学校毕业的啦,学什么专业的啦,等等,当然也会顺便谈一些学校的趣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当顾靖扬知道陈非是罗彻斯特大学MS硕士毕业时,还是觉得有点吃惊,而陈非学了三年的爵士钢琴却没有留下来拿一个学位,又让他觉得有点遗憾和好奇。
而当陈非听到顾靖扬是纽约人的时候,他也是很惊讶的,美国最好的学校几乎都集中在东部,哈佛、MIT、普林斯顿、宾大……更别说纽约人都难免有一种其他城市都是乡下的优越感,就算看不上NYU,也还有常青藤的哥大,顾靖扬怎么会大老远跑到Stanford去读书呢?
但是,两个人都是非常知进退懂分寸的人,谁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好奇便像长舌妇一样十万个为什么,聊完了成长背景就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的差异;聊美国人的天真和勇气、聊中国人的沉稳和世故……两个人惊喜地发现,双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谋而合,甚至自己说了一半,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能接下去。譬如像现在:
“贝多芬是一个斗士,他一生都在跟自己的命运做斗争,所以他的音乐也总是能给身为人莫大的勇气;莫扎特不一样,他似乎很早洞悉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所以他的音乐中你听不到那些挣扎和痛苦,而是快乐。”
“但这种快乐不是天真空洞的,而是悲天悯人的,甚至可以说,贝多芬一生都在试图达到的高度,莫扎特一生下来就已经在那里了。”
陈非连连点头。此刻的他有点激动,完全不似平时那种淡淡的样子,跟思维相通的人聊天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畅所欲言的感觉了。
“就是这样!所以很多人都说贝多芬比莫扎特更伟大,我却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也不认为莫扎特比贝多芬更伟大,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顾靖扬十分赞同,陈非完全说出了他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才认识没多久的人,却好像他曾经参与过你生命、能够读懂你的思想一样。
每个研究古典音乐的人,都有自己偏爱的作曲家和风格,而对顾靖扬来说,这两位作曲家正好都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他十三岁的时候参加全美青少年钢琴比赛,凭着莫扎特A小调奏鸣曲第一乐章惊艳全美,拿下当年的冠军,时任纽约青年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的Samuel Wong在比赛后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是莫扎特跨时代的知己,他的灵魂和莫扎特是共通的。”
顾靖扬的整个少年时期,几乎是顶着“当代莫扎特最好的诠释者之一”、 “莫扎特跨时代的知音”、“天生的莫扎特演奏家”这一类的盛誉中度过的,然而在他步入青年期的时候,他却开始疯狂热爱起贝多芬,贝多芬的那种直面人生中所有痛苦的精神、他和命运的辛苦卓绝的搏斗,都忠实地呈现在他的作品里,在顾靖扬最苦涩叛逆的青春期,给了他无尽的力量。
就像一个攀登者,他也许登上过世界上最险峻的山峰,能够体会那一刻的纯粹而崇高的愉悦,但是每一次攀登过程中经历的艰辛和战胜困难之后的那种巨大的快乐更加令人向往。登过山的人都知道,登顶的喜悦是灵性的、平静的,而脚下每一步艰难的前进所带来的满足感,更加符合人性。
“虽然所有挫折和痛苦都会成为过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活着的意义。”
陈非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对面的人,此刻的他已经有点微醺,因此他没有细想为什么这个在别人眼里无往不利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深刻的一面,他已经完全被另外一种情绪占据了,那一刻,他有一种毫不夸张的、相逢恨晚的感动。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第八章
陈非把手伸向红酒瓶,拿到手中的瓶子却没有意想中的重量,凝神一看,瓶里只剩下一个底了。他有点惊讶,自己不是一个酒量好的人,虽然平时喜欢浅酌两杯,但还从来没有一次可以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就把一瓶酒给解决了。
把剩下的酒给两个酒杯都添了一点,他举起杯子:“干杯!”
顾靖扬爽快地跟他碰了一下,一个晚上都在浅酌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相视而笑。
放下杯子,顾靖扬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站起来收拾杯盘,陈非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顾靖扬请他坐下:
“做饭我帮不上忙,收拾还是可以的,这个就交给我吧,不然下次我怎么好意思再来蹭饭。”
陈非笑吟吟地看着他:“让你收拾没有问题,总要把甜点吃完再收吧?”
顾靖扬很意外:“还有甜点?”
“只有冰淇淋和提拉米苏,你想吃哪个?还是……”陈非想到一个可能性:“你平常吃甜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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